这个开头也挺好,虽然没有笑脸相迎,可是哥哥背着妹妹,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夏南箐趴在宽阔的背上,所有对未来的忐忑不安都消失了,好像到了柳嘉祯开辟好的,温暖的港湾。
夏南箐靠在柳嘉祯肩膀上,不知道几缕调皮的碎发和红色丝绦挨着柳嘉祯的脖颈一直蹭,柳嘉祯怎么躲都躲不开,不想和夏南箐说话,腾出手将夏南箐的脑袋拨开一点。
手刚伸出来,夏南箐抬了起头:“哥哥,这个,夏府准备的,你们要先吃点东西吗?”
扎在树荫下的彩棚备好了各种茶水点心,荔果凉粉等等,满满当当的都是溢满的心意。
柳嘉祯估算了一下时间,道:“天不亮就准备的?”
“是啊。”夏南箐笑道,从柳嘉祯背上滑下来,“哥哥,你们一路辛苦了。”她跳着脚出现,等待的夏府的奴仆丫鬟们也活络了起来,之前安排的,什么人做什么事,有条不紊。
因为主子用心,下人自然不敢怠慢,更加用心。
不得不说,假如是一个长途跋涉的人,不远千里而来,要住在陌生的家里,这些用心的准备,乖巧贴心的妹妹,能轻易抚平所有的不安和排斥。
但不包括柳嘉祯等几人。
夏南箐对柳家的到来发自肺腑的高兴,他们只能按下先不表,不去想。
如同线报里说的,夏府太想念柳家,未见先亲,恨不能将所有的都掏出来给对方。
“接到大郎今天会到的信,夏娘子几天都高兴得睡不着,前段时间生病了,郁郁寡欢,一下子就生龙活虎。”丫鬟们端茶递水,笑着道。
“夏娘子说,要让花池里的荷花开得非常好看,天天跟着花匠坐着小船到荷花池塘里打理。”奴仆道。
“大郎的院子里的用具也都换了一新,提前好几天熏屋子。”
奴仆丫鬟你一句我一句的,氛围很好,看得出府里的奴仆丫鬟们都很喜欢夏南箐,说着自己主子,眼睛都带光。
他们对柳家大郎爱屋及乌,现在见他们也很亲切,非常熟络的样子,将所有好吃的都摆在他们面前,还有担心他们不习惯,特别准备的泰州口味的凉品。
这些一看便是一大早都准备好的。
他们还没到的时候,在这边等的奴仆都露出了困意,他们出现,全都一扫疲态。
而夏南箐,虽然丫鬟说她高兴得几天没有合眼,可是看上去她整个人都在发光,所到之处,风景宜人。
丫鬟的眼睛里透着简单的愚蠢,一看就不是撒谎。
哎,熬几天不睡依旧漂亮,虽然漂亮,还配不上他们大人。秦盖心想。
秦盖忍不住看看柳嘉祯,柳嘉祯无所动,再抬头去寻夏南箐,夏南箐正在回从夏府过来的小奴的问题,提笔写了几件事,让小奴把信给梅嬷嬷就好,说话轻声细语,小奴一脸欢喜地望着夏南箐,风把她的话吹过来,声音柔和,跟刚刚抽抽搭搭的娇气包判若两人。
柳家原本是泰州的一个寒门,耕读世家,大战时,夏泽恒在泰州遇到刺杀,柳家祖父将夏泽恒藏了起来,让柳嘉祯带夏泽恒从密道里逃走。
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愤怒的叛军把柳家祖父的双手打断,柳家祖父文人气节,宁死不屈,不肯说出夏泽恒的下落。
叛军将年迈的柳家祖父拖到大街上,扒光他的衣服绑在柱子上,让所有乡贤围观柳祖父。
柳祖父闭紧双目,虽双手弯折,被赤、裸羞辱人格,但荣辱不惊,气度非凡,不仅没有羞辱到他,越发显得其高贵的令人佩服,乡贤们虽然被迫围观,但并没有露出讥笑或者窃窃私语,他们一群人安安静静,目光充满敬意。
叛军愤怒到极点,将柳家祖父剥皮,锋利的刀从头顶切出一个洞,头皮,脸皮,一路往下。
柳祖父忍得面皮抖动,面皮没有了,露出的血肉在抽搐,甚至能看到紧咬的牙齿。
乡贤们有的被吓晕了过去,有的呜呜痛哭。
柳祖父越安静,叛军越狰狞,最终柳祖父咽了气,终于不用受折磨,叛军依旧把整张皮扒了下来,挂在了门楼。
柳父患有重病,长期卧床不能动,他从床上滚到地上,从屋里爬到大街,眼睁睁看着父亲受尽叛军凌、辱,剥皮惨死,大喊一声父亲,气急攻心当场死亡。
柳母受不了打击,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在梁上。
一夜之间,柳家家破人亡,小小的祠堂,摆了三口棺材。
九岁的柳嘉祯跪在祠堂,双眼通红,一语不发,后夏泽恒再去柳家,却被柳嘉祯赶了出去。
夏泽恒五十多岁,在大鏖内深受皇帝器重和百姓爱戴,面对一个瘦弱的九岁小儿,在他凌厉仇恨的视线中抬不起头。
柳嘉祯盯着夏泽恒,一字一句道,柳家与夏家两不相干,此生绝不受夏家半点恩惠。
秦盖一边想着,一边随意吃了一口荔果凉粉,入口让他愣了一下,这味道好吃得不行。
小仆立马道:“大人是觉得好吃吗!还有哦!”
秦盖的话还没说出口,小仆已经送过来了。
说句心里话,夏府想得真的是周到,他们一直在赶路,精神紧绷,夏府提前好几日准备,细致用心,吹着凉风,吃了凉品,秦盖对夏南箐的不满不知不觉降低。
配大人配不上,但是配司马府绰绰有余,司马府都是外强中干,锦绣草包,家主外政不行,主母难持中馈,养出来的儿孙天真,谁嫁过去谁辛苦,夏南箐红颜薄命,摊上了。
只要皇太后殁了,司马府被皇帝利用完,也跟着完蛋。
大鏖的皇帝对夏府虎视眈眈,夏府的结局是注定的,夏泽恒和夏虹影没有跟夏南箐说过,可怜父母心,不想吓到还小的夏南箐,知道又如何呢?不如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不是更好吗?
秦盖心里对夏南箐多了一分同情。
看夏南箐的眼神没有那么严厉了。
见丫鬟搀扶着夏南箐过来,秦盖心里又警惕起来,原来是夏府的马车到了,要回府了。
丫鬟给夏南箐重新梳了个头,又是干净洁净的姑娘。
“哥哥,我们回家吧!”
马车内,夏南箐抱着本来准备柳嘉祯的衣服,柳嘉祯不愿意,夏南箐只好放一边,但是也不生气,她这个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柳嘉祯的侧脸,还能看到他眼尾处的一点黑。
哥哥就坐在车内,夏南箐露出笑意,心满意足。
柳嘉祯完全忽略夏南箐,不管夏南箐会不会尴尬。
马车在长街上跑动,单调的车轱辘声在静悄悄的环境里单调规律,车身随着车轮轻微晃动,窗外时而热闹的集市,时而清静,夏南箐在闹中有静的安心中,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她忐忑了几天,总算见到了。
柳嘉祯肩膀微沉,冷眼回头,夏南箐竟然靠在他身上睡着了,柳嘉祯托住她脑袋,往旁边挪一个位,将夏南箐放到垫子上,她睡她的,自己坐自己的。
“哥哥!”夏南箐忽然坐了起来,好像梦里出了什么大事一样,睁大眼睛在马车内搜寻他。
她眼神还不太清醒,看上去很焦急,似在梦魇。
受伤的脚眼看就要站起来找人。
柳嘉祯掀开车窗帘,霎时间光线驱散了马车内的昏暗,夏南箐眼睛微微一眯,懵懵然然醒了。
柳嘉祯放下车窗帘,光线没了,他随意让夏南箐看个够,仿佛看穿了也没有第二种表情。
夏南箐望着柳嘉祯,脑海中还是他吐血的模样,反反复复,接着又闪到他屠了司马府的场景。
甚至一些更小的事,她故意让柳嘉祯帮忙摘李子,柳嘉祯没有理会她,她就在四下无人时喊他贱民。
柳家高风亮节,结果在夏府,又是被传蛇妖附体,又是被喊贱民,柳嘉祯愣是没有解释一句,连愤怒的情绪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不入他的眼睛。
所以他会冒得罪权贵的下场杀了司马府,夏南箐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就算已经原谅了夏府,也应该不至于到报恩的地步。
其实有什么奇怪的呢,有些感情,本来就不是你来我往的交易。
柳家家风镌刻在他们骨髓里。
如同不要问为什么夏泽恒要救大鏖一样,不要问柳祖父为什么愿意出手帮助素不相识的夏泽恒,也不要问,柳嘉祯为什么会做那些。
原本夏南箐想按照前世一样,遵规遵据,带着奴仆站在夏府面前笑盈盈迎接柳嘉祯便好,循序渐进地和柳嘉祯相处,后来一想,就柳嘉祯那种脾气,无论哪种方式,都不能让他对自己有半点好脸色,讽刺他没有用,笑脸相迎没有用,温水煮青蛙更不可能有用了。
石头仙人见了都甘拜下风。
任何方法对柳嘉祯都是无效的。
不对……
其实臭不要脸凑上去是有效的,就在夏南箐走神时,柳嘉祯竟然看她,还对她说了一句话。
夏南箐满心欢喜:“哥哥,你刚刚说什么?”
“……”柳嘉祯重复一遍,“你的衣服,扎紧一点。”
一会儿后夏南箐才脸红,她刚刚睡了一觉,起来动作大,衣襟微微松散,露出脖子下一小片白皙肌肤。
夏南箐连忙拢好衣服。
柳嘉祯本来不想理,但是一会夏府门前可能会很多人,车内只有自己和夏南箐,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夏南箐却来劲了,她被柳嘉祯冷了这么久,就算没有伤心,还是想和柳嘉祯说说话,他的声音低沉,语速缓,还怪好听的。
她整理好衣服,挪到柳嘉祯身边:“哥哥,虽然你没有看我,但你还是留意到了嘛。”
这什么话,车里就这么大,谁都有余光,他也没有让自己故意去忽略夏南箐的存在。
“哥哥哥哥,这条街有很好吃的白糖黏糕,你要不要,我下去买给你尝尝?”
“不要。”
“哥哥哥哥,这个汤婆婆的茶汤很好喝,我们要不要下去尝尝?”
“……夏南箐。”
“嗯嗯,哥哥我在的,你说。”
“不要吵。”
坐后边一辆车的秦盖和方景达进城的借口是同乡,来这里找故人,于是夏府派车送他们一程。
路上,秦盖道:“夏南箐不会对大人做什么吧?”
方景达道:“大人是男的,夏南箐是女的,夏南箐能对大人做什么。”
夏南箐骑个马能把自己摔倒的力气,大人动动手指头就能把她杀了,她还能伤大人分毫?
方景达和自己说的就不是一个事,秦盖直白些地讲:“……她会勾人。”
方景达无语道:“她那算哪门子的勾人?大人没见过女人吗?在泰州,有哪个女人能把大人勾去?”
“起初我也以为,接触一段时间,夏南箐只把柳嘉祯当做哥哥,对他是感恩,不是男女之情。”
他见过宋允鸢看大人的眼神,那个才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慕。
秦盖听方景达这么说,便没有再提了,他不知不觉就被夏南箐瓦解了自己对他们的敌意,非常可怕,他当然相信大人的心智,但不信夏南箐面对大人能心如止水。
夏南箐故意戏弄了柳嘉祯一下,在柳嘉祯生气前见好就收地缩回自己位置上。
她要这么郑且重地迎柳嘉祯回夏府,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要侧面给黄远鹤和府里见风使舵的奴仆一个警告。
黄远鹤完全不听自己的,如果自己不拿出非常强烈的态度,府里的下人们便很容易被黄远鹤带跑偏。
柳嘉祯对人和颜悦色还好,偏偏看上去就很难相处,实际真的非常难相处,时间一长,没有哪个在他院子里干活的人不私底下吐槽柳嘉祯。
她对柳家的人态度十分郑重,奴仆们就不敢轻慢。
黄远鹤私下想要做什么幺蛾子,奴仆们都会掂量掂量程度,不敢替黄远鹤隐瞒。
马车终于走到夏府前的横街,一路顺畅,停马。
夏南箐还没有对柳嘉祯说到了,府里府外就传来乱糟糟的声音。
车夫道:“夏娘子,府里出事了。”
黄远鹤一脸焦急,听闻夏南箐带着柳家嫡子回来了,叹一声气,对左右道:“柳家果然克人,人刚到府外,府里就死人了。”
准备给柳嘉祯的院子里忽然出现了很多条蛇,蛇都是从屋里往外爬的,进去铺床的奴仆不知道,一个被蛇缠住脖子,勒晕了过去,一个被咬了一口。
等人进去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了。
更多的蛇往府里各个方向爬,藏在了府里的各个角落。
在黄远鹤的主持下,叫了十个捕蛇人,一个去救人,其余的全府上上下下翻,尤其是准备给柳嘉祯的院子,被翻得底朝天。
夏南箐准备好的接风宴泡汤了。
不仅如此,为了安全,黄远鹤不许夏南箐和柳嘉祯进去。
夏南箐心里冷笑,估计黄远鹤发现自己说了几天柳嘉祯是自己亲哥发现没有刺激到她,于是改了路数。
站在府门口的黄远鹤面容儒雅,谦谦君子,在夏府十几年,他早就脱去了以耕田为生的黄村百姓淳朴的气质。祖父当初挑中黄远鹤,是因为他孝名远播,夏泽恒不嫌他家徒四壁,无法给夏府带来助力,说了夏虹影婚一些特殊的情况后,问他是否介意,是否入赘。
黄远鹤当时举手发誓,一定会对夏虹影好,一定会忠于夏府。
黄远鹤入赘后,母亲常年在外,并未拘着他,他在夏府里自由自在,也因为夏泽恒对他的态度,府里没有人会欺负他。
他向来不在明面上得罪人,久而久之,夏府的人都尊称他为黄老爷。
黄老爷已经比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面黄肌瘦的黄远鹤好太多了。
黄远鹤嘴里抱怨的夏虹影夺了他的权,也不看看他是把手伸到了什么地方,企图里应外合贱卖家业,被发现后说自己只是被骗了,转头在女儿这里颠倒是非。
欺夏虹影分身乏术,欺夏南箐年幼好骗。
离间母女二人,真是可恶!
黄远鹤一脸庆幸地道:“阿箐,幸好你有先见之明,在城门口先接了大郎。现在大郎的院子被我封了,暂时不能入住,不如……”到外头的客栈先将就几天吧。
然后再从客栈里赶到郊外,谁让他不知天高地厚想想柳家是个什么寒门身份。
“不如这样,”夏南箐笑意盈盈打断黄远鹤的话,“爹,哥哥住我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