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琉酆国破,在屠杀宋氏皇族的恐怖氛围中,二叔宋柏卜带着宋嘉罗逃往真州避难。

宋嘉罗当时九岁,从牢里救出来后,高热反复,从泰州来到真州的路上,几次险丧命,到了真州后,乾和药行正在义诊,宋二叔带着宋嘉罗去看病,可能是乾和的药果然好,或者得到了休养,宋嘉罗虽然虚弱,但终于不烧了。

那天,宋柏卜似乎下定了一个决心,出门去了,但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时局动荡,真州正在清缴琉酆余党,二叔上过战场,伽罗担心有人把他们认出来了。他知道二叔正满腔复仇的愤怒,大鏖全胜,夏府功不可没,荣誉加身,杀不了赵氏的人,那就杀夏府的人报仇,但是他们现在要隐忍蛰伏,卧薪尝胆,而非意气用事,他年纪太小,二叔情绪激动,听不进任何话。

屋顶漏着几个洞的窄小破屋,几个人挤在一起,一人一个位置占好就是自己卧榻,亥时,乞丐或者流离失所的贱奴带着一身复杂难为的气味回来,有的汗味,有的是臭骚味,有的难以形容,但都比牢里都是血的味道好。

他们回来就躺在默认好的自己的位置上,呼噜呼噜的睡了。

宋嘉罗透过破窗看回来的路,二叔身体孱弱,什么都不能干,他哪怕想刺杀夏府的人都做不到,所以,他为什么这么晚还没有回来?

乞丐入睡前笑宋嘉罗,你二叔是不是不要你了,你可以跟我一起乞讨。

回应乞丐的是宋嘉罗岿然不动的背影。

直到屋内鼾声起伏,二叔的身影终于从转角出现了,他悄悄松了一口气,二叔和早上出门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怀里抱着东西。

宋嘉罗从关不紧的门走出去,视线落在二叔怀中,粗布微微露出绑在黑发间的红丝绦,还有白皙圆嘟嘟的脸的小女孩。

宋柏卜怪异地笑了一声:“被他爹偷偷丢出来的,夏泽恒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的嫡孙竟然被丢出门外。”

“如果把这小孩养大,改我们的姓,将来让她亲手杀了夏泽恒和夏虹影,是不是很有趣?”

柳嘉祯道:“二叔,我们要回泰州,回我们的地方,这个孩子我们养不大。”

“那就杀了。”宋柏卜神情扭曲:“他们害我们家破人亡,我杀了夏泽恒的心头肉,为我们报仇!”

柳嘉祯眼神漆黑:“二叔,别忘了祖父的教诲。”

祖父教他们忍。

“我怎么忍,你只是死祖父和父母,我死父母,还死兄弟,我甚至用我儿子的命换了你的命,那是我儿子!”宋柏卜咬牙切齿,如看仇人一般看着宋嘉罗。

说着,宋柏卜双眼发红,咬牙切齿,单手伸进了麻布里,用力掐死这个小娃娃。

“宋柏卜!”宋嘉罗直呼二叔的名字,宋柏卜浑身一抖,他看见宋嘉罗的眼神罕见带着怒气,他那双眼睛,宋柏卜仿佛看到了他惨死的爹。

傲睨万物的宋皇帝,在宋柏卜吊儿郎当不争气的时候,直呼其名。

仿佛看到父亲对他说,宋柏卜,不要让朕失望。

宋柏卜怔住。

见二叔冷静了一些,宋嘉罗双目如炬,在这个刚刚逃离炼狱没多久的深夜,头顶巨大的圆盘像俯瞰众生的神明,他对着神明,对着宋柏卜,举手起誓,堵上自己的永生:“二叔,我们一定会报仇的,所有伤害过我们的人,血债血还。哪怕付出我的生命,终身不幸,哪怕要交出我的所有,包括灵魂,我都会给我们家报仇,给弟弟报仇!”

宋柏卜看着这个才九岁的侄子,像个乞丐般的打扮,住在下等人都不屑的屋子,拿出了自己能拿出的所有,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侄子还这么小,从云端跌落泥地,所有家人都死在眼前,而他做叔叔的都说了些什么!

宋柏卜看着女娃娃,无法忍受自己家里人都死光了,夏泽恒的孙子还能活,走了。

宋嘉罗虽然救下了这个小女孩,但是站在一边冷漠地看着。如果不是担心夏府嫡女这时候死掉,可能会封城搜查,杀了让二叔心头舒服一点又怎样。

小女孩被柳游卓那么一掐,已经醒了,呜呜哭泣。

宋嘉罗扫一眼屋里的几个人,宋嘉罗抱起小孩,面无表情地把她哄睡。

月光黯淡,照在两个小孩身上,夏南箐身上还有月光,宋嘉罗身上黯淡无光。

府内戒严,所有人奴仆都被叫到祠堂外的空地上等着,道士在里边里挥舞着剑做法,空气中弥漫着雄黄和熏香的味道,描着福寿双字的祠堂空地上,奴仆的中间,烧着一个大铁盆,道童从法台上捧住一叠又一叠已经敬了皇天后土的福贴,丢入火盆中,火势冲天,烟卷灰烬直冲上天,呼拉拉的响。

道士带着童子在台上舞动作法,底下的人全都屏住呼吸不敢惊扰鬼神。

按照说法,道士把蛇妖请了过来。

随着道士怒目威严,大声地连说了三个“请!请!请!”后,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

黄远鹤微微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到府里的管家赵有田。

前方三个道童推着一个竹笼过来,里边躺着一只蟒蛇,竹笼又矮又扁,蟒蛇只能微微抬起头,打量着外头乌泱泱的人群,口吐蛇信子。

大家看到蟒蛇的一瞬间,响起一阵倒吸气,鸡皮疙瘩全起来了,有些人甚至不敢直视。

所有人把准备好的自己的头发和随身携带之物,通通丢进火盆。

黄远鹤目视一圈,问:“柳郎没有来吗?”

“法师在做法了吗?”夏南箐问。

梅嬷嬷道:“是啊,府里除了夏娘子你,柳大郎也没有去。”

前世做法的时候柳嘉祯也没有去,被人认为是靠不近道场,夏南箐陪着黄远鹤在福寿聚那里站了一天,看道长神神叨叨,说得神乎其神,要真的准,应该直接抓她和黄远鹤,夏南箐浪费了一天,热得难受,吃了苦头,柳嘉祯则在屋子里凉快,可恶。

夏南箐坐在屋里看了一会书,带着小箱匣,去东厢找柳嘉祯。

梅嬷嬷道:“大郎说,你今天要是乱走……”

夏南箐不怕,笑道:“我没有乱走,只是去哥哥那里。”

想了想,担心柳嘉祯不给她进门,于是叫上梅嬷嬷。

梅嬷嬷无奈,带着食盒,搀扶着夏南箐过去了。

“哥哥开门啊,哥哥开门啊!”夏南箐语气里带着笑,声音一听就让人跟着愉悦,像树间的黄鹂鸟“啾啾”啼叫,通身舒爽。

她今天穿着绿萝裙,簪着一朵绿梅发簪,耳坠是水绿珠子,她好白,绿色的一衬,白得有些耀目,唇红齿白,明眸生辉,漂亮得不可思议!

柳嘉祯能让夏南箐喊上一天不开门,夏南箐似乎熟悉柳嘉祯这手段,礼貌的叫了两声就没有叫了。

屋梁上的黑蛇感觉到了夏南箐过来的动静,慢慢游走到另一边,探出头,不一会儿,夏南箐果然从窗户边进来了,她一手扶着梅嬷嬷,一手扶着窗棂,轻盈地从开着的窗进来了。

柳嘉祯写字的手稍微顿了顿,头都没抬,继续写信。

小黑蛇看着自家主人,感觉到了他的不太高兴,脑袋缩了一缩,游到离主人远一点的地方,红眼睛看着夏南箐。

柳嘉祯终于写完,抬头看到夏南箐规矩地坐在席上,轻轻托着下巴,裙摆蜿蜒,她见柳嘉祯终于忙完,抬头看她,她展颜露出笑意。

“谁教你一个姑娘家爬窗户的?”柳嘉祯换一封信纸,继续写。

“可是你没空开门啊。”夏南箐答道。

明明是不给她开,彼此心知肚明,她却睁眼说瞎话,脸不红心不跳。

柳嘉祯抬头看她,打量她明明是薄薄的脸皮,怎么说出厚颜无耻的话,也不是朝廷里老谋深算的老臣们,看来颠倒是非的能力,夏府与生俱来。

她笑得人畜无害,旁人不知情的话还真的感谢夏南箐的贴心。

柳嘉祯看着夏南箐笑意盈盈的样子,心里冷笑了一声,道:“我现在有空了,你出去敲门,我一定开。”

夏南箐明面上乖巧,实则暗藏狐狸般得意的完美笑容僵了一下,在柳嘉祯有压迫力的眼神下,夏南箐不得不扶着桌子站起来。

她把扶桌子这个动作做得非常明显,故意拎着裙摆,露出受伤的脚踝,正常人都会说算了,柳嘉祯不是正常人,他无动于衷。

她只好叹着气往门口走,被柳嘉祯叫住:“你刚刚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

夏南箐扁嘴很不乐意,还是得爬窗,可是梅嬷嬷已经回去了啊,柳嘉祯一副铁面无情,夏南箐只能硬着头皮爬进再爬出,绕到门口去,果然敲门柳嘉祯还是不应。

“哥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爬窗户。”

太阳渐渐升起,好热,明明她这回没有去道场了,怎么还是傻傻站着受热。

道场上的人更煎熬,太阳炙烤着他们,火盆熊熊燃烧,如同到了话本里的火焰山。

黄远鹤虽然站在阴处,依旧汗流浃背。

“夏娘子怎么得也不来?”黄远鹤忍不住问。

赵有田早就问了梅嬷嬷,回话道:“夏娘子伤了脚,老朱主说,她不能随意走动,今日来不了。”

黄远鹤叹气,要是夏南箐在,按府里规矩,可以给家主用上冰窖里的冰块放到旁边纳凉,虽然没见夏南箐用过,但是她在,他就能让人拿。

“那贱民来了后,诸事不顺。”黄远鹤道。

“今天他就身败名裂,夏娘子看清那贱民的真面目,也能理解老爷您的良苦用心。”

“但愿如此,都说女大向外,不假,生儿子好。”要是是儿子,他就带着夏南箐认祖归宗,真是可惜了。

柳嘉祯晾了夏南箐好久,夏南箐肚子咕咕叫,耳朵贴在门上听里边的动静,听到柳嘉祯起身走动,立马规矩地站好,等了一会,依旧大门紧闭。

夏南箐反复吃闭门羹。

夏南箐憋着气抬手敲门,门忽然开了,夏南箐吓了一跳,一下子往后摔,柳嘉祯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

顺着力道,夏南箐从往后仰变成向前扑,只要柳嘉祯再稍微扶一下,夏南箐就能站稳了,结果他闪到一边,夏南箐眼前变成结实的地板,吓得紧紧闭上眼睛,原以为会摔得额头出血,后衣领一紧,在鼻尖碰到地面前一刻,夏南箐停住了,柳嘉祯大慈大悲地伸手捞了她一把。

接着,柳嘉祯松手,夏南箐就躺在了地板上。

再接着,柳嘉祯长腿一迈,跨过夏南箐,坐在了席子上。

夏南箐抬头,柳嘉祯不偏不倚坐在她面前,她像在给他行五体投地大礼。

夏南箐不气才怪,夏府见皇上都没有见柳嘉祯困难,又是闭门羹又是□□耻,她气得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要走,可是肚子太饿,食盒已经被她放到了桌子上。

里边有梅嬷嬷特意做的白糖黏糕。

可恶!

柳嘉祯目的就是让她走,她偏不能走,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夏府家主的气度,若无其事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整好自己的衣摆,顺顺自己的头发,摸摸耳坠,再次笑意盈盈。

青葱般的手指指一指食盒:“嬷嬷带过来的哦,哥哥没有用早膳吧,我们一起吃吧。”

柳嘉祯喝了一口茶,狭长的凤眼,眼神撇向夏南箐,她非但没有气鼓鼓地走,还一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能屈能伸,能坐在他旁边就是胜利。

妖妃似的。

乌烟瘴气的后宫有她功劳。

大门敞开,背景是生机勃勃的园子,夏南箐在这风景之中,深绿色的大树,鸣叫的蝉鸣,眼前绿萝裙的小娘子像从景中走出来的仙女儿,她拿在手里的黏糕仿佛成了仲夏美食。

夏府家的人的容貌得天独厚,精雕细琢,且给予十分颜色,要不是夏府情况特殊,大鏖皇帝赵符戬怎么可能把她指给司马府。

夏南箐吃得津津有味,白糖黏糕甜甜糯糯的,有些人觉得它太甜而不喜,她以前也不喜欢,前世太苦了,她要吃很甜,才能感觉到安慰,现在她的口味记住了那种累了一天后一边看着账本,一边细细品,白糖黏糕给她的抚慰。

吃着吃着,果然忘了刚才的不高兴,她眼睛都亮了起来,吃了许久才想起要叫柳嘉祯一块吃。

府里最后连送早膳的人都没有了,一大早的,全都被叫到了福禄聚等道士做法。梅嬷嬷去了一趟后厨回来后跟他说的,所以她也做了柳嘉祯的份。

柳嘉祯不一定喜欢,但他也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所以将就一下可以的。

他吃了,天未亮府里还没有动静的时候,他和秦盖方景达已经出去了一趟。

不是盛情难却,是夏南箐有点难打发,夏南箐把黏糕放到他嘴边的时候,柳嘉祯面无表情地吃了一口,比他想象的还要腻人。

“怎么样?”夏南箐期待地看着他。

“还行。”

在夏南箐的目光中,柳嘉祯把一整块都吃完了,再来一块,柳嘉祯说什么也不吃了。

柳嘉祯食量如何,夏南箐还是知道的,她托着下巴,歪着脑袋打量柳嘉祯,他的睫毛好长啊,气质冷肃,前世很多皇城贵女爱慕他,她嫁到司马府后,女眷们往来,常常有人过来跟她打听柳嘉祯的情况,肖想着能和柳嘉祯郎情妾意,共谱一段佳话。当听到她也不知道柳嘉祯近况时,都露着失望。

她不知道柳嘉祯近况,不知道柳嘉祯所思所想,但可以笃定柳嘉祯心里绝对没有藏着人。

现在她笃定的想法摇动了。

看着他现在喝茶看书,波澜不兴的样子,依旧看不出任何端倪。

是什么人,才可以一边喜欢一边什么当做没发生过的样子呢?得有多苦啊。她不想柳嘉祯这辈子还这么苦。

夏南箐眨眨眼睛:“哥哥,你在外头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希望得到的是柳嘉祯被发现的恼羞成怒,或者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什么都没有,风轻云淡,回答她这个问题的,是书翻页的声音。

像翻掉了一页废话。

小黑蛇趴在屋梁上看他们,垂下的尾巴微微摆动。

柳嘉祯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破绽。

如果不是夏南箐昨晚在柳嘉祯身上闻到了一点点的清淡的香气。

香气非常淡,但她鼻子非常灵,通过味道浓淡,能猜到两人大概是并肩而行。

前世她死后,他还是孤身一人,能和他并肩行的,被他允许并肩行的,最后去哪里了?为什么她会看到他的孤独感。

那个人难道真是位公主郡主?夏南箐皱紧眉头,以夏府现在的实力,难度有点大。

“哥哥,你就算伤心不想吃东西,好歹再吃一块,我们一起努力,也许就配得上了。”

柳嘉祯认真看书,不理小姑娘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