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嘉祯回到府里时,府内没有大动静。
夏南箐院子更是静悄悄,除了八角琉璃垂穗廊灯和流萤的光流淌,繁花锦簇的园子里,芍药和桔梗的饱满热烈的绽放也多了几分失落。
平时那边的丫鬟们爱凑到夏南箐面前,此时像夏南箐又离开了家去了锦州一般安静。
柳嘉祯丢下身上的血衣,点火烧了,干涸的血迹在火中烧出浓烈刺鼻的怪味,火焰在眼底里跳跃,仿佛和九岁那年看到的满城宫火无异。
……
刚刚在佟广府里,柳嘉祯放出了佟广圈养的蛇,佟广看着他花了几年仍旧带着野性的蛇,在柳嘉祯的手势下,整齐划一的游了出来。
他让佟广睁大眼睛看看,见识一下蟒蛇怎么吞食人。
他躺在地上的亲人,从头开始,一点点消失在蟒蛇的口中,“咯咯哒哒”骨头被挤碎的声音,让佟广毛骨悚然,浑身像筛子筛糠一样地抖。
佟广吓得失语,当了十年的富贵少尉,早就遗忘掉的恐惧,琉酆城里的死亡与鲜血,在这一瞬间爆发。
“求……求求,放,放过我……”
秦盖一脚踩在他胸口:“当初你背叛琉酆,整个城被屠,都是血,他们在哭在喊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既然入了这个局,除非死,不然走不掉。”
佟广浑身在抖,皮颤肉动,秦盖让到一边,阎王面具的男子蹲在他面前,手里红眼黑蛇阴森毒辣。
“蛇……蛇王……”他盯着蛇的红眼看。
红眼黑蛇从男子的手里游了下来,爬到他身上,他惊恐的眼神看着阎王面具男子,祈求他绕自己一命。
这男子的眼睛黑得比地狱还可怕。
红眼黑蛇咬开了佟广的胸口,从心脏钻了进去,那一瞬间,仿佛所有冤魂,抱着小孩的妇女,拄着拐杖的老人,保护着一家人的男人,都化作厉鬼,钻进他身体中,啮咬着,寻他复仇。
佟广受尽折磨,濒死的眼睛里仿佛看到摞得高高的尸体,赵符戬和宋保额披着人皮在密谋……
“救……救命,是,是皇上……”
秦盖先是以为他说的是大鏖的皇帝赵符戬,正要皱眉,只听宋嘉罗冷着声音问:“哪个皇上?”
“宋……宋保……”佟广鼻息微弱,圆睁着眼睛。
是现在琉酆的皇帝宋保额。
秦盖浑身一颤,半个身都凉了,他震惊地看着柳嘉祯,是如今的琉酆皇帝,是他出卖了自己的族与国,他多次在琉酆表示要替所有死去的琉酆冤魂复仇,他在先帝的坟前哭得晕死过去,他把琉酆大片的土地卖给了大鏖,终于当上了琉酆的王。
遍体生寒。
柳嘉祯手指一动,小黑蛇从佟广嘴里钻出来,佟广还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睁着眼睛而亡。
现场一片死寂,秦盖和方景达都没有说话,柳嘉祯让佟广把秘密带进了坟墓。
“秦盖,事已至此,琉酆的安稳最重要,琉酆百姓经不起折腾了。”所以,知道了又怎么,他当初知道的时候,痛苦,愤怒,质问的情绪像爆发的火山,看到残破的琉酆,所有情绪都被冰封住。
他可以不顾一切掀起一场风浪对抗宋保额,把宋保额杀死在皇座上,让他血祭祖父,但这一切会让琉酆再次动荡起来,大鏖甚至可以趁虚而入,吞了最后的琉酆。
祖父的亡灵不安,他当初面对城下数万百姓,已发覆面,吊死在城楼上,他对不起所有土地和性命的百姓,哪怕当年还不是赵符戬掌权,而是以赵瑾从和夏泽恒为主的,非屠杀而是流放宋氏皇族的宽和指令下,他还是以死谢罪。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为了琉酆的安稳,他留宋保额一命,离开了琉酆,只要琉酆好,让他安安稳稳做他的皇帝。
“大人……”秦盖抖着声音。
为了那么个皇帝,大人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能再提起。
“秦盖,方景达,”面具下的柳嘉祯勾起嘴角,“屠戮兄弟,弑父杀亲,砍杀妻儿,很奇怪吗?”
天空似乎下雨,秦盖抹一把脸,抹出了湿漉漉的水珠。
方景达沉默。
大人为了地下宫,颠沛流离,地下宫起初的使命,从开始的反抗大鏖,变成了绞杀宋嘉罗。
泰州是大人的势力,于是把他调到了真州,躲不过,怎么都躲不过,难道要大人抹脖子自杀,宋保额才能够安心吗?
“大人!为了琉酆,您连姓氏都不认了,难道真的要束手投降吗?难道让那赵狗笑到最后吗!”
“景达,你放心,就算我死,也会拉上赵符戬垫背。”
佟广府里的沉默,忽然被屋顶处一阵整齐的细碎的脚步声打破,整个少尉府上方,冒出了黑压压的弓弩手,每一只尖端对准了他们,尖锐冰冷,如同银色毒蛇。
“噔”的一声响,万箭齐发。
大理寺的人进到佟少尉府,没有见到预料中的人的尸体,地面上都是箭,大理寺少卿和寺丞对视一眼,眼里露出了惊讶,让人利索地把箭羽毛飞快地收了。
地上不同的血迹,他们顺着血迹追过去,这里也有箭,但是数量少了很多,可以猜到,三个人逃到了这里,追丢了人,弓弩手不善近战,于是暂时撤退。
大理寺少尉拔出刀,刀如秋泓,看血迹的量,他们三个都负了伤,而且还是不小的伤。
他们谨慎地踏出步伐,忽然草丛中沙沙响,他紧张地回头,以为是蛇,蛇没有看到,却看到地面上朦胧的月光下的影子,鬼魅一般出现,大理寺少卿大惊,急忙喊寺丞,忽然被人一把扼住脖子,狰狞可怖的阎王的手指像铁一样箍紧了他的喉咙,大理寺少卿瞪大眼睛,双手掰不动。
他身上都是血,肩膀处还有箭的洞口。
腹部上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血迹,顺着他的腿往下流。
大理寺少卿手指扣进对方肩膀的血窟窿里,紧紧的挖对方的骨肉,他甚至好像碰到对方的骨头,然而面具下黑色的眼睛纹丝不动,像蛇一样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像咬住了猎物,永远不会松口。
阎王鬼面的手指骤然发力,插进了大理寺少卿的咽喉,血喷溅而出,阎王变成了血阎王。
“用你的尸体给赵符戬带句话。”阎王的声音传入他耳朵里,“你们在门上写的那些话,小心成真。”
他喉咙口“咕噜咕噜”的冒着血水,躺在草地上,看见另外的人,还有也倒在了地上的寺丞。
……
那些箭都涂满了咁夜和雄黄粉,箭头扎入身体里,咁夜渗入血液,像火在灼烧一样。
肩膀上的伤口,深见骨头。
用刀片掉粘再伤口上洗不掉的咁夜粉,盖上的金创粉没一会儿又被血冲掉,白色布帛染上一层又一层的血,干净的地面滴上了血迹,有些是肩膀上滑落的,有些是腹部流下的。
柳嘉祯修长的手指也都染上了血,伤口一圈一圈缠绕,终于止住了。
额头一跳一跳的痛,血液如要沸腾一般,反噬提前了,柳嘉祯刚站起来,重重砸在地上,剧烈的喘息,身上渗出的汗嘀嗒嘀嗒的混在地面上的血。
盘在房梁上的小黑蛇感受到某种恐惧,顺着罅缝爬到外头。
柳嘉祯握着床柱子起来,将染了血的布帛通通都丢入火盆里。
一只懵懂无知的小鸟拍拍翅膀,停在窗棂上,它梳理一下自己的羽毛,眼睛滴溜溜转,歪着脑袋打量着个没有点灯的屋,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小鸟扑腾着,被抓在了手心里,小鸟啾啾啼叫,却被折了翅膀。
灵动的小鸟,眼神暗了下来,血从鸟喙里滴出来。
柳嘉祯将血涂在了嘴唇上,挤压小鸟,把滴滴答答的血全吞了下去。
无任何生物敢近。
小黑蛇溜到北厢,脑袋搁在梁上看下边。
闺房里香香的,夏南箐梳妆盒里装着各种花油,花香混着体香,夏日里低语般呢喃心软,风一吹,帘珠轻轻摆动,撞出清脆的声音。
外间的桌上有荷花香的余烬,这屋子的主人走了许久。
小黑蛇盘在梁上睡觉。
忽然觉得气息不对,探出脑袋,吐吐蛇信子,主人竟然避开了前边的所有丫鬟,来到了这里。
柳嘉祯抬头看着小黑蛇的眼睛,面无表情,如在无声斥它竟然没有命令,竟爬到了这里。
他拧眉,越近反噬,这蛇越不受控制。
他抬起手,小黑蛇的动物本能让它恐惧柳嘉祯,但它还是只能爬了下去,盘在他手心。
这是夏南箐生活的地方,尽管没有用心看,但不大的闺房内,随便扫一眼,所有的都在脑海里了。除了妆盒,垂穗描花的床榻上,放着换下的,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衣裙,双织月色长裙一半搭在塌上,一半滑落在地,柔滑如夏南箐正扶跪在那,侧脸看着别处,娇美动人。
侧脸的她含笑地抬头看着自己,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意识到不是她在看自己,而是潜意识让她看自己时,柳嘉祯拧紧眉头。
闭上眼睛,则五官更加敏锐,像进入了花园深处,气息勾勾缠缠,分不清是她血的香气,还是她体温的香气。
喋血在蹿动,柳嘉祯闭上眼睛,摒除所有杂念。
驱赶散开的气息没一会又绕了上来,夏南箐乌蓬蓬的头发靠在他肩膀上,摸着他受伤的地方。
“你这里,疼不疼?”她轻轻抚摸着问,见他闭眼不语,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贴着温暖的肌肤,肌肤下流动着芬芳的血液。
柳嘉祯颌骨绷紧,猛地拔步往外走,拨开珠帘,甩动的珠帘将萦绕在他身上的香气隔开,像他甩开了她的手,夏南箐坐在屋子里看着他决然的背影,她的目光长时间驻留在他身上,和月色一样婉转动人。
夜色渐深,丫鬟进来收起叉竿关窗,冷不丁被立在窗前的一动不动的人影吓了一跳。
“柳公子!”丫鬟连忙行礼,她心里非常诧异,她们几个一直在门口,什么时候柳公子从外头进来了?
“小家主呢?”
“大娘子和梅嬷嬷出去了,说去买点登封楼的酒回来去荷塘赏花,去了有段时间,还没回来。”
柳嘉祯拧眉。
大理寺办案,司马言非要凑上去亲眼见一见死人,他同伴们则嗅到了大理寺不同往日的严肃和警戒,感觉此事非同小可,生怕触到不能触的东西,劝不动司马言,则能躲多远躲多远。
他同伴们都走了,倒霉了夏南箐。
夏南箐要走,司马言却拦着不让,夏南箐只好又给他算一卦,说他们还会有下一辈子,才勉强摆脱司马言。
“她当真化作风和雨陪在了我身边?”
夏南箐点头点头再点头。
“谢谢你,世上很少人能懂我,我追求的其实非常简单,我的身份,其实是一种累赘。”司马言谢过夏南箐,摘下腰上的玉佩,当做谢礼,“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司马府找我。”
玉佩被郑重地放在夏南箐手心里,夏南箐的表情很克制,眉头才没有嫌弃般地抽动。
好不容易熬到司马言走远,夏南箐一刻也不能等地将司马玉佩高高的,远远的,丢到了河里,接着手帕拼命搓手心,好像碰了什么非常脏的东西。
她有点气急,想安排几个人地底下去整一整司马言出出气,抱怨着一回头,撞见了一个人的眼睛。
温静,超然,清和……
像摆在庙里的佛子的眼神。
那双眼睛令夏南箐一愣,他似乎一直在看自己,好奇她和一个男子在干什么,见她看过来,他垂下了脑袋。
夏南箐颇懊恼,因为司马言,自己又一次失去了仪态,她不该一直把自己困在前世的记忆里。
那是一个乞丐,坐在一群年老体弱的乞丐中间,看上去十分年轻,二十上下,脸脏得看不清模样,但是他的眼睛却不像是一个乞丐的眼神。
有手有脚的,为什么要做乞丐?
夏南箐冒出这个念头,对方恰好咳了两声,肺气不足,原来体弱,听上去不严重,应该是受了风寒,没有根治,幸好年轻,多喝几副药就好了,寻个利索的活,便不用当乞丐。
跟小厮要了纸笔,写了个药方,药方上用的都是非常常见的草药,哪怕没有钱,也能从山上找到,随后让小厮把药方给乞丐送过去。
“那个人啊,我知道,有人说他是家道中落受不了刺激,脑子出了问题,也有人说他是屡考不中,才疯的,跟在举人后头,来到了真州,精神好的时候,他还能帮周围人免费写写信呢,挺好一个人,可惜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被打断腿。”小厮嘀咕道,都是底层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带着不易觉察的同病相怜的唏嘘。
乞丐里有黑心的乞丐,他们不是乞讨为生,而是会观察新来的乞丐,如果是孤身一人的,就会把他当成自己的私人财产,然后打断对方的手和脚,让对方博路人同情讨到更多钱。
夏南箐左右看了一眼,果然有一些滑头的乞丐一直在盯着那个傻乞丐看,那蠢蠢欲动的心思,仿佛已经在商量今晚怎么动手。
夏南箐暗怒,像他这种受到刺激而疯的,吃药,辅以针灸,是能好的,他家里人也许到处在找他,盼着他回去。
从小厮手里拿过药方,她亲自过去,小厮笑着躬腰对夏南箐道:“谢谢小娘子,小娘子菩萨在世。”
夏南箐心情复杂地看着衣服洗得发白的小厮:“其实你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你为什么想着帮他?”
小厮不好意思道:“我比他好多了,我还有家人哩。我其实也帮不了什么,他帮我写了封家书,一封家书找人写要十个铜板,读一封,还要十个铜板,我一个月才三十个铜板的月钱,要给家里过活,没有田,要攒养老。小娘子看上去能帮到他,如果我这样都不试着帮一帮,那我就不懂感激,不是人,是畜生。”
楼里又有人喊小厮,小厮再躬一躬身,飞快地去干活。
夏南箐忍不住微笑,夏府和祖父想要保护的,就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平凡,朴素,却闪闪发光。
你问夏府悔吗?一点都不。
夏南箐再看那个眼睛清明的乞丐,他现在正低着头,在帮旁边一个人看手中的签。
“这是上上签,福禄双寿。”年轻乞丐跟旁边的断手中年乞丐道。
中年乞丐乐呵:“我这辈子还能福禄双寿啊!”
“它说的。”年轻乞丐指指上边的签。
中年乞丐把签宝贝地塞回竹筒里,让年轻乞丐也玩一玩,年轻乞丐不想,中年乞丐硬塞给他,他学着刚刚中年乞丐的样子,晃两下,掉出个签,他要去捡,一只细长纤柔的手指先捡了起来,她蹲在年轻乞丐面前,郎君打扮的女子,虽未簪花,也如花颜姣美,凑近一些,竟然还有淡淡香味。
中年乞丐呆住了,年轻乞丐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微微转过去了身子,像怕生似地躲着。
中年乞丐当年轻乞丐害羞,替年轻乞丐把签从小娘子手里拿过来。
“是上签。”夏南箐看了一眼道。
年轻乞丐缩着身子不出声。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乞丐不答。
“他没有名字,他疯的怎么记得住,我们叫他小潘。”中年乞丐道。
“小潘?”
“对呀,”难得貌美小娘子和他说话,中年乞丐话闸子一开就停不下来,从年轻乞丐怎么跟着威风的举人们的队伍后边出现的,怎么被丢到河里又爬上了的,怎么发现他会看信,大家才没有欺负他之类的。
“他识字是我发现的,我!”中年乞丐用没断的那只手拍拍胸膛。
“小潘这个名字也是我取的,我!”
“为什么取名小潘?”
“这不有个古时候的人,男的,长得好看,叫潘安,他长得好看,所以叫小潘,他现在脸脏,看不出来。”胖哥捏着小潘的脸,用另一只手的手肘怼着小潘的脸擦,“擦干净给你看!”
瘦瘦的胖哥粗衣布料,手肘劲不小,小潘痛得连连往后躲,夏南箐看得好像是自己的脸被刮得生疼。
“我看见了,看见了,潘安在世也比不过小潘。”
胖哥很得意:“你是看上了小潘要带他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