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夏南箐坐在乾和里,乾和飘着温和的药味,小潘服了一剂药,睡了,哪怕睡着,他手里还是抓着脏兮兮的行囊。

而夏南箐的手背被摩擦了出了斑斑血迹,药童给她洗掉伤口上的砂石,缠上布条。

胖哥感叹:“我和你哥去了打了一架都没事,怎么反倒你受了伤。”

夏南箐神情蔫蔫的,没有回答。

胖哥“啧”一声,跟柳嘉祯道:“你瞧,看出端倪没?我一早就觉得你妹妹在人群中相中了小潘,你看我干什么,不信?你等着,小潘现在睡着了,我把他脸擦干净,相当好看。”

说着往内间走。

夏南箐叫住胖哥:“不要去吵他。”

胖哥就差哈哈大笑了,要是笑出来可能会被锤:“放心,哥不吵他,哥看看那小子。”看看他面相,好家伙,命中桃花开得太好了,知道小娘子是家主是一回事,亲眼看着老朱主对她恭敬是另外一回事。家主啊,吾辈楷模夏泽恒的嫡孙女啊,天上砸下大馅饼,这小子好运得不行!他都羡慕了。

小潘入赘刚好了,司马府?呵,司马言哪有小潘好看,他看司马那面相,烂桃花太多,和小家主成不了。

夏南箐看着胖哥晃进内间,想着这段时间多亏开朗的胖哥,小潘才没有在河里被淹死,老朱主把脉的时候告诉她,小潘的身体太弱了,要调理很长时间。

他吃了很多苦。

前世她不在真州,没人发现,可能就这么默默死掉了,他抓得死死的行囊,化成了泥土,还有他的秘密。

药童给夏南箐的手包扎换好了药,这下她左右手都带伤,昨天的左手还没好呢,今天右手包上了。

并且,昨天柳嘉祯给正好的骨,白天歇了一天好了大半的脚,又肿了。

要搓油,本来叫了粗使婆子,劲大一点,柳嘉祯挥手让她先下去,他坐了下来。

夏南箐看到他,昨晚的记忆卷土重来,她整个人一激灵,又往后躲,果然,柳嘉祯把她拖回来了。

“我说过的,记不住,那就再痛一点。”柳嘉祯凉凉的声音没有半点开玩笑。

柳嘉祯手心捂热药油,再摁在夏南箐脚踝上。

夏南箐在他手里像可怜兮兮的小动物,到处扒拉能抓的东西,扒拉了个空,去揪柳嘉祯的袖子,柳嘉祯抽了回来。

“呜呜。”夏南箐歪倒在塌上做好哭的准备。

柳嘉祯手下用力,痛是痛,但好像又没有那么痛,柳嘉祯用内力推开夏南箐脚腕的淤血,每一次,都是顺着经络,非常熟练。

夏南箐不敢置信,将信将疑睁开一只眼睛,从指缝里看他。

疑?

灯下柳嘉祯的侧脸像刀削一样,严肃得让人不敢接近,垂下的眼睑和眼尾的小黑痣,都没有带来多少柔情,但他很专注,看到她偷瞄,难得没有不耐烦,收回视线继续揉搓她的脚。

冷面下的温柔真是能使人溺毙。

原来他吓唬她呢!

仿佛又窥探到前世血染下的司马府的柳嘉祯藏在心里深处的感情。

“哥哥,我错了,本来是买壶酒就走,后来还是没忍住坐在楼里听曲了。”夏南箐道。

柳嘉祯抬眸看了夏南箐一眼,道:“我也有错,知道其实哪怕你爹在闹,你也还会为我摆宴,我没有留下一句解释就走。”

原来他不是反感自己的做法,夏南箐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哥哥,你一定有事才不得已的。”

柳嘉祯又倒了点药油,继续揉搓,夏南箐的脚被他搓得热热的,又痛又热,好舒服的。

“哥哥,你去见的,是小娘子吗?”夏南箐见柳嘉祯态度软化,得寸进尺地问。

秦盖,胖哥,现在是夏南箐,为什么他们对那种无聊的事这么感兴趣。

“不是,没有。”柳嘉祯木着脸道。

夏南箐想凑过去闻闻他身上有没有香气,想到他会后退一步的下意识,作罢,算了,柳嘉祯现在能做到这样,跟前世比是天差地别,这样便很好了。

柳嘉祯擦掉手上的药油,看了一眼药童送过来的敷药,乾和厉害,但是治伤,还是天天过着刀口舔血的人更厉害一些,他自己去药行抓了几副药,弥漫着各种药味的乾和里,忽然有一股浓烈的咁夜药粉味道,从药膳房浓重地滚出来,他眉头一皱,猛地扶住墙,才没有被反噬得倒在地上。

反噬的痛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伤口继续开裂,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双眼如蛇一样邪性,眼尾的黑痣透着妖。

头顶的月亮接近满溢。

体内蛇王躁动的血从蠢蠢欲动到蓄势待发,沸腾的血液,体温却变得像蛇一样冷,心渐渐也洞上无人能破的冰块,而手呢,柳嘉祯看着自己手心,像覆上了蛇的鳞皮,感觉变得迟钝,对气息却越发敏感。

小黑蛇瑟瑟发抖地从柳嘉祯手上溜下去,柳嘉祯捏住它的七寸:“好好呆着,否则像蛇王的下场。”

族人被屠杀后,二叔精神受刺激后精神情况不稳定,发癫的时候,会用鞭子抽打他,每次抽打得他皮开肉绽,一边抽一边冷声质问他:“为什么你这么弱,如果你不是那么弱,我们族人就不会惨死了。”

“你没有眼泪的吗?你不会愤怒吗?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被砍死的吗?”

他怎么会没有?和二叔不同,他把仇恨刻在了骨血里,他不能像二叔般放任自己疯掉,练功,找吃的,找药,活下去,比疯掉更重要。

泰州有一种传闻,谁要是吃了蛇王的胆,就能百毒不侵,宋柏卜要他变得无比强壮,要他皮如铜,骨如铁,为了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竟然把他赶进了深山密林。

这是一个毒到连猛兽都没有的沼泽山,各种毒虫是山里头的主人,宋嘉罗用断刀杀了一只又一只埋伏他的或飞或爬或跳的毒虫,自然演化出来的毒虫攻击速度一点不弱,和野草一般挣扎着活过来的柳嘉祯互相比拼,看谁命更硬。

宋嘉罗被咬的一只腿肿了,一只手麻了,却还没有死,他要活下去!再来的一只毒蛇被他挥刀砍断,如果在火把烧尽之前没有找到下山的路,他人和魂永远留这里。

多么令人绝望,在拼命要活着去报仇的日子,地狱伸出无数双手想拉他下来。

他拖着麻掉了半边的身体,误闯入九渡热沼泽,一进入这里,火把就熄灭了,瘴气混沌。

九渡热沼泽里,游出来一只巨蟒,腰有碗粗,眼睛通红。

这是蛇王!

奇异的,宋嘉罗不仅没有害怕,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蛇王看他像食物,他看蛇王也像食物。

蛇王的肌肉充满力量,优雅恐怖地游了过来,宋嘉罗则身躯残破。

蛇王游爬到猎物旁边,猎物竟然没有逃,一动不动地让蛇王卷住自己的身体,蛇王卷了一圈,蛇头的上下颌骨断连,嘴巴张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毛骨悚然。

宋嘉罗仿佛只是看到了他要的东西,蠕动的红色管腔内,那是可遇不可求的蛇胆。

蟒蛇咬住宋嘉罗,一点点蠕动喉部肌肉,将猎物从头整个吞下。

巨蟒吞了他,以为吃到了最美味的食物,没想到,是自己的最后一餐。它忽觉腹部锐痛,想要把东西吐出来,里边的人死死地扣着不动,巨蟒在沼泽面翻滚拍打,一阵阵无声嘶吼,最后它高高昂起头部,最后重重砸落在沼泽面,死了。

一把断刀从里边冒出腹部,像切肉一样的割开,宋嘉罗满身粘液,从蛇里爬了出来,右手握着刀,左手拿着完整的蛇胆。

宋嘉罗冷冷看着巨大的蛇王尸体:“很显然,你没有家人被杀死,你低估了仇恨的力量。”

黑与绿混合的九渡热沼泽里,浓重湿气和热能养出所有的奇形怪状,巨蟒一死,周围大大小小洞窟立马爬出巴掌大的王虎,密密麻麻的越巨,口器比身体大十倍的红娘蚊都涌了过来。

宋嘉罗没有看巨蟒一眼,更没有看那些朝他靠近的吃肉毒虫,昂起头,喉结滚动,就在它旁边,黑色的蛇胆生吞了下去。

他吞下的一瞬间,那些饥肠辘辘的毒虫似乎顿了一下,有些已经跃上了沼泽面,疯了似地往后逃。

密密麻麻的虫子,再次消失在大大小小的穴眼中。

头顶垂下的蜘蛛,肚子吐着丝地逃。

生怕这个可怕的人会把它们全都吃掉。

宋嘉罗蔓延到了半边身体的毒素,竟然慢慢褪掉,毒辣的感觉从腹部窜到四肢百骸。

当他走出沼泽山时,月亮照在他身上,体内未融合的蛇毒瞬间迸发剧痛的毒性。

代价就是他的往后余生,像蛇一样,冷心冷血,日日折磨,直至死亡。

每月十五,未被融合的蛇王的血就像养精蓄锐了一个月般开始折磨宋嘉罗,两个人互相炼化,就像熬鹰一样,看看谁把谁熬死。

咁夜汤药味道浓烈,压制了宋嘉罗,蛇王的血立马扑上来撕了柳嘉祯,血气上涌,控制不住吐出一口血。

他死死扣着墙,汗如雨滴,像是回到了热沼泽,他和黑蛇再次面对面,黑蛇张大恐怖的嘴朝他扑过来,宋嘉罗用刀将它切成两半。

蛇血再一次被压制。

宋嘉罗大喘着气,擦掉唇边血迹,把滴到了血的敷药扔掉,重新配。

回到夏南箐身旁,给她用布裹上。

柔软的指尖伸过来碰一碰他的额头,柳嘉祯皱眉看她,夏南箐看着指尖上晶莹的汗珠,疑惑道:“哥哥,你的手怎么忽然这么冷,但是你却流了汗。”

她眼睛在柳嘉祯脸色上转了一圈,柳嘉祯借故站起来避开了夏南箐的视线,夏南箐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柳嘉祯想躲都躲不了,他有点恼了,夏南箐一把捧住他的脸,手指抹了一下他的嘴角。

带黑的血迹。

夏南箐有点不敢置信。

柳嘉祯面若冰霜,推开夏南箐,夏南箐才是蛇吧,柳嘉祯这一推,夏南箐竟然顺着他的手臂揪住了他的衣襟,柳嘉祯不说话,面有寒霜地拒绝,夏南箐也不说话,执拗地拉扯着他,她知道问没用,说也没用,表现得比固执老头还固执,他越躲什么,她就越要查看。

“夏南箐!”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把她这只手拿下,她另一只手就过来了。

“你要是心里没鬼,脱了衣服给我检查?”夏南箐瞪着他,听听这话,厚颜无耻,只有厚脸皮的夏南箐说出来脸不红心不跳。

柳嘉祯不再与夏南箐纠缠,握住她双手,她两手手心手背都受伤,柳嘉祯只能捏住她的手腕,夏南箐被捏得眉头紧蹙,直喊疼。

“别装了,我没有用力,乖乖下床,穿好鞋,回家。”

夏南箐生闷气,还有些担心,她闻到血腥味了,伤口还不小。她眼睛一转正想其它小伎俩,柳嘉祯一只手握着她的两只手腕,拷住了一样,另一只手弹了一下她额头:“穿鞋,回家。”

夏南箐张嘴想咬他,忽然目光定在他肩膀上,玄色的衣服,染了血也看不大出来,所以这次血有多少,才能看出来。

柳嘉祯烦躁地松开夏南箐,站起来,隔了好远,夏南箐眼中漫上水雾,她看着柳嘉祯:“除了肩膀,还有其它的伤吗?”

“没有。”

夏南箐滴答滴答地往下掉眼泪:“哥哥,你能活过三十岁吗?你能娶夫人生孩子,和我们永远在一起吗?”

柳嘉祯抿住唇:“你伤心什么,如果我死了,那一定是值得高兴的事,完成了毕生的愿望。”

夏南箐眼泪继续流:“死亡不是悲剧吗?”

“不是。”

胖哥这时候回来了:“小潘有药童守着,我得回去了,地盘上还有其它兄弟,我的签筒也还在地上……你们兄妹俩怎么了?”

“没事……我脚疼。”夏南箐收了眼泪,垂着脸,站了起来,“我们也回去了,哥哥你能过来扶我一下吗?”

柳嘉祯半响才伸出手,不是因为胖哥在场,夏南箐的态度软化了,乖了,那就好。

临走时,夏南箐又去问问老朱主小潘的情况。

胖哥仔仔细细打量柳嘉祯,越看越觉得可怕,怎么说他也见人无数,竟看不穿柳嘉祯眼底的黑漆漆下边的东西。

这兄妹俩差别怎么这么大?

夏府有儿子?

“你觉得小潘如何?”不行,他得替小潘问清楚这个大舅子才行。

柳嘉祯目光寒冷,体内翻腾的毒血让他眼底像淬了冰。

“你不会反对你妹和小潘成亲吧?你妹很喜欢小潘。”胖哥道。

“随便。”柳嘉祯两步走上台阶,把夏南箐从老朱主那里带出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胖哥后背有点凉,感觉刚刚好像有毒蛇冲他露出尖牙,可怕可怕。

胖哥有点悲观,这个哥哥总之就不是那么好讨好的样子,小潘任重道远。

夏南箐梳洗完,穿着薄如轻纱的披罩,满头青丝在灯火下散发光晕,这么晚了,她还在捏着毛笔写信。

梅嬷嬷进来劝她睡了,夏南箐道:“差不多好了,我给娘亲写信。”

梅嬷嬷听完诧异,夏南箐很少给家主写信,这次桌面上却铺了已经写好的一张在晾干墨汁。

她有很多话想和母亲说,但最后揉掉了好几张纸团后,只是规规矩矩地询问一些问题。

“我想给哥哥买个官,谋个职,然后挑个品行好的娘子给哥哥,”夏南箐头也没抬地说,“我记得苏大人家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八,和哥哥的年龄很搭,不知道哥哥喜不喜欢。”

前世这个苏姑娘有美名,模样端庄秀美,身段婀娜,品行好,因照顾双亲延误了时间,二十五六了尚未嫁人,最后去了女观清修。

梅嬷嬷笑道:“你这是请示家主?但我觉得大郎是有主意的人,你不如先问问大郎愿不愿意。”

夏南箐落了最后一笔,把手笔搁在笔搁上,看着墨水慢慢干透,变成阵阵墨香。

“哥哥的性子别扭,说了他肯定不愿意,不如直接让他们见面,说不定反而成了。”

梅嬷嬷道:“那你千万别被大郎觉察了,小心他生你气。”

“他就算再生气,也不会打我。”夏南箐道。

梅嬷嬷笑了:“好男不跟女斗。”

“别的男人是这样想的,他们说这些是觉得女人无理取闹,哥哥才不是,哥哥是脾气就这样,他没有看不起女子的意思,哥哥其实很温柔。”

梅嬷嬷和蔼温和地望着夏南箐:“小家主很喜欢哥哥啊。”

“是啊,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假如我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还是觉得哥哥才是我最好的哥哥。”

夏南箐将信好好地对折,装进信封里。

“母亲亲启”

她呆呆望着母亲两个字,脑海里一闪而过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的小潘,将这些所有当成尚不知情的秘密,放到心底角落的角落。

小黑蛇缩在房梁顶上,一直盯着下边的柳嘉祯,他跌坐入定,全身的汗干了又渗,渗了又干,手臂上的血管全都鼓起,身上裂了一道道小口,看上去像红色的蛇鳞片。

而他闭着眼睛,除了面色惨白,好似这些痛苦的都不存在。

夜晚变得异常漫长,每一刻都在折磨,难怪以前吃了蛇王蛇胆的人最后都自杀身亡,无人能扛过月月的折磨,这像是用自己献了祭,获得了非凡的实力,痛苦的折磨都被前人自杀前写在了书上,他们告诫后人,不要碰,千万不要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