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西京处处晴好。
风过连廊,将飞扬的柳枝与连绵的酒旗缠成一团。
新昌坊的史媒婆忙里偷闲,出了门去买点心。
热腾腾的毕罗出锅,香气四溢,往日挤都挤不进的铺口此刻门可罗雀。
“看来今日你与我一样,也可歇歇呢。”史媒婆对掌柜笑道。
“可不是!”那卖点心的掌柜将毕罗用油纸包好,“今日可是将军回朝,大家都去朱雀街上瞧热闹了。”
“照我说大娘你也该去看看的,听闻将军俊朗,多少女郎倾心呢,指不定便又促成一段姻缘。”
掌柜笑呵呵的,史媒婆也笑了笑,却没回话。
六年前大瞿边境来犯,军中横空出世一位百长,弱冠年纪便能横驰塞北。
此人屡战屡胜,捷报频传,飞蹄之下官道都多踏出了几条。
如今边疆平定,此次回朝,听闻圣人已经下旨擢升其为正一品天诏上将,此后暂居西京,护卫皇都。
天诏上将,那可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身份堪比皇亲!
史媒婆提着毕罗往家走,心中不免叹道——这般尊贵身份的郎君,必定是圣人赐婚,哪轮得上我这样的市井媒婆。
“史大娘。”史媒婆正想着,却见转角不知从哪钻出一顶软轿来,完美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嗳。”史媒婆愣愣应道,抬头看去。
但轿里人并未掀开帘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那人道:“听闻史大娘是西京一百零八坊里最老道的媒人,在下是代天诏府上将军而来。”
谁?!
方才还在感叹的史媒婆内心惊骇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人话音才落,软轿中又钻出一个清丽娇俏的小丫头。怀里抱着一大捧什么波光闪闪的东西。
轿子里的人重新发话了:“这一斛珠赠与大娘,褚将军要求娶的娘子名讳已写在斛底。”
史媒婆早被这一连串的进程给吓呆了,半晌才愣愣道:“好,好。”
直到这娇俏的小丫头抱着一斛珠,一路护送着史媒婆回到她自己家中,这史媒婆才将心给落定,回过神来。
看这小丫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要走,史媒婆咬咬牙叫住了她:“小娘子等等!”
她从那一斛珠里摸了一颗出来,递给那小丫头:“这颗珠子,送你了。”
小丫头伸手接过,似乎是不会说话的样子,她只欠了欠身,便拿着珠子离开了。
须臾过后,没人注意到,史媒婆家的后墙角里跳出了一只毛色水滑的三花猫。
它矫健一跃,消失在了丛丛春草间,嘴里似乎还叼着一颗成色上好的珍珠。
也许是全城百姓都涌去了朱雀御街,使得往日最繁盛的东市此刻也一片寂寂。
“今儿大约是不会有客登门了。”长乐楼的小丫头芳菲倚在酒柜边叹道。
“那你便拿几碟吃食送去南衙给七郎……”打着哈欠的女声从楼上栏杆旁飘过。
芳菲怠工,被年轻的掌柜小娘子抓了个正着。
掌柜娘子方罢月不过十九岁,却是远近闻名的泼辣女郎。心思玲珑不说,竟还会拳脚功夫,身手了得。
是以往来宾客都不大敢直呼其名,而是按照排行,称其一声“六娘”。
芳菲赶紧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拎茶跑上楼去讨饶。
翻杯、倒茶、去沫,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芳菲恭恭敬敬将茶杯递过去,然后靠在案几上娇声道:“六娘没听见动静吗?七郎今晨已经回来了,好像是查案不顺,脸色不好。要不……我们三人一起去朱雀街看热闹吧!”
正伏案翻账的女郎一手拨珠算,一手执毛笔。
“喀哒”一声,珠子归位,方罢月也撑起头来。
她长眉一挑,直直地朝芳菲看过去,眼瞳宛若琥珀,水光潋潋又朦胧如烟,鼻高且直,唇软艳丽。
不似少女,可也不似妇人。
芳菲被她这一眼就看慌了,差点拱倒茶杯,好在被方罢月及时扶了过来。
方罢月戏谑道:“我还要查账,不然我让你的七郎专程陪你去?”
芳菲撑着脸道:“才不要,世上郎君千千万,我可不那么早……”
“七郎,你来了?”方罢月突然望向芳菲身后招呼道。
芳菲一惊,像只粉白的小雀儿,灵巧地转身看去,才发现谁也没来。
“哈哈哈哈哈哈!”方罢月笑得前仰后合,手上的笔都给抖下了一滴浓重的墨,快速沁入纸间。
芳菲反应过来自己被戏耍了,恼羞成怒叉腰道:“方罢月,你又唬我玩儿!”
“欸?”被直呼姓名的方罢月胳膊一抬,豆绿的窄袖溜下半截,露出白嫩的腕子。
她用笔尖遥遥点着芳菲,板着脸故作架子:“叫六娘。”
“……六娘我错了。”小姑娘不情不愿地嘟着嘴认怂,毕竟月例银子还掌握在人家手里。
方罢月这才满意地低头啜了口茶,重新看起账本来。
“师姐。”少年清润的嗓音突然从芳菲身后传来,略带疲惫。
这次是真的七郎来了。
十六岁的少年郎,因常年习武而生得挺拔修长。
小丫头心中感慨七郎还是一如既往的俊朗,眼神不由明亮起来,殷切道:“七郎你醒啦?要吃点什么?”
聂阳摆摆手,面色不佳,下巴甚至还有青灰的胡茬——为了查案,他已经两日未归家了。
他们虽然一个六娘、一个七郎,却并非是亲姐弟,只是师出同门罢了。
多年前,师门被灭,七岁的方罢月带着师弟聂阳流浪至此,被长乐楼的原掌柜鲍三娘收留。
一开始他们只是在酒楼里打打杂,后来鲍三娘见两人实在机灵乖巧,就收了他们做弟妹,按家中排行第六和第七。
直到几年前鲍三娘嫁人,随夫下了江南,便把这酒楼交给了方罢月打理。
而聂阳则成了金吾卫右街使,又因两年前破获了一起陈年悬案,被金吾将军抽调去协助京兆府。常率坊内武侯与不良人缉拿嫌犯,奔走断案。
方罢月一看自家师弟这臊眉耷眼的模样,就知道定是有案子没破。
她把算账的笔搁下,开口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聂阳放下佩刀,在案几对面盘腿坐下,道:“两日前,永宁坊的蒲家来京兆府报案,说自家二郎失踪了。”聂阳端起方罢月案上的茶一饮而尽。
芳菲对刑名之事不感兴趣,撅了撅嘴退下了,只留师姐弟二人详谈。
聂阳继续道:“奇怪的是,他不是自行离去,也不是绑架。甚至无人看到蒲二郎出过房门,就像是用幻术在这世上凭空消失了一般。”
确实有些意思。
方罢月合上帐簿,细细聆听。
正说着,刚刚才下去的芳菲便大叫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上楼:“六娘!六娘!你猜谁来了?!”
方罢月与聂阳都望向她。
芳菲喘了口气,双眸又大又圆:“是史媒婆!”
这下确实连方罢月也愣住了——她可是西京媒婆们退避三舍的瘟神。
这事还要从方罢月十四岁时说起,那会儿有个常来打酒的孙媒婆,给她和许家三儿子说了一门亲。
后来没几天,许家三儿子便因为一个胡姬和本家决裂,于是婚事作罢。
第二年,茶商李家说要聘她回去冲喜,花媒婆眉开眼笑随着聘礼都到路上了,李家公子还是一命呜呼了。
第三年,方罢月自己瞧上了一个上京赶考的学子,长身玉立,举止有礼。
她便托西京最有声望的史媒婆去瞧瞧,结果当天晚上史媒婆登门就看到他与随身侍奉的清秀书僮滚作一团。
后来这些被方罢月坑害过的媒婆们,合力请了位厉害的相士,专程来给方罢月算姻缘。
最终史媒婆登门,可怜地拍拍方罢月的手,转达道:“人家说你的未来郎君非俗世中人。让你再耐心等上些许日子,他会来接你回家的。”
就是这一拍手,史媒婆后来整整一年的生意都黄了。
方罢月姻缘瘟□□头也就此坐实。
聂阳、方罢月与芳菲三人还在面面相觑中,史媒婆已经沉重地爬上了二楼。
方罢月喝了杯茶,好整以暇地看过去:“史大娘这是来……”
“提亲的。”史媒婆一脸菜色。
芳菲心直口快,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想的!”
“我也不想。”史媒婆回嘴,痛心疾首,“但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方罢月笑了:“哪家的郎君啊?”
“天诏府……上将军。”
哐啷一声,芳菲震惊之下,将方罢月垒起的帐簿书册撞倒在地。
小丫头赶紧俯下身收拾,正巧解了史媒婆的有口难言。
“等等!”聂阳仿佛突然发现了什么,伸手握住芳菲的手腕。
方罢月转动视线,只见芳菲手中拿了薄薄一卷书。
“《黄泉杂俎》,”聂阳沉吟道:“我在蒲二郎失踪的卧房中也曾看到过这本书。”
方罢月起身接过那本书:“这似乎是被人落在楼里的,我瞧着名字有意思便留下了,但还没来得及翻看。”
说着她便随手翻开那本书,一个个泅墨小字印入眼中。
史媒婆听得一知半解,却也起了好奇的心思,探头想要看看。
但还未分辨写的是什么,四人都只感觉眼前一黑,身若轻烟。
紧接着众人脑中同时传来一句阴恻恻的长调——“恭贺诸位入选冥府十日游”。
等再一睁眼,四人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屏风。
屏风上绘着数以千百计的变状阴怪,罪孽狰狞。
方罢月眯起眼眸,喃喃道:“地狱变相图……”
“这什么鬼地方?”史媒婆咽了咽唾沫,与芳菲紧紧依偎在一起。
而聂阳凭着自己断案的本能,下意识地开始打量四周。
户牖雕花、高几净瓶。
雨打屋瓦的声音不绝于耳。
除了这骤然由晴转雨,其他一切与西京寻常府邸无异。
方罢月和聂阳领着她们绕过屏风,往堂内走去。
正堂摆了两列圈椅,渗出一股潮气。
八个座位中,只有其中一椅里瑟缩着一位紫衣郎君,垂着头抖如筛糠。
聂阳盯着他皱了皱眉,试探道:“蒲二郎?”
形容憔悴的郎君陡然一激,终于有了反应,立刻抬起头直视过来。
倒把史媒婆和芳菲吓了一跳。
聂阳明白自己应该是找对人了,便想要抬腿过去,但蒲二郎却疯狂摆手,满脸惊惧。
聂阳不解,想走过去问个究竟。
蒲二郎急得不行,最终心一横,大喊道:“你们别动,这屋子里全是——”
“鬼啊!!!”
却是芳菲和史媒婆突然尖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