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有些奇怪呢。”方罢月故意走在末尾,与那位不知名的郎君搭话。
“何处奇怪。”
“奇怪在你对这一切都不奇怪。”方罢月故意说得绕舌。
但他依然迅速的懂了,勾唇轻轻一笑:“太虚鬼境,自然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在方罢月缠着人废话的时候,那老头已经抵达了灵堂。
门被推开的一瞬,里头跪坐的丧衣娘子们齐刷刷地转过身来,吓得人眼皮一跳。
老头进门后仿佛一个提线偶人,当即自顾自地开口道:“我曹岳一生驰骋沙场,几无败绩。可惜子孙缘薄,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今日辰时二刻,送早膳的丫头发现吾儿倒在地上,已经……”
大家还等着继续听下去,但他就这么结束了。
曹岳满怀伤感,颤抖着在自己儿子牌位前点香。
“曹岳这个名字怎么似曾相识?”卢生皱眉,喃喃自语。
“万里细柳营,不见痴将军。”玄衣郎君开口提醒。
卢生立刻与书卷里的记忆对上号,惊呼道:“他是痴将军!”
“痴将军是谁?”旁边的史媒婆一头雾水。
聂阳轻声解释:“前朝的骠骑将军。”
这么一说,芳菲也有些印象,她日日在长乐楼里端水倒茶,听来往之人讲天南海北的事。
“就是那个古稀之龄还请旨出征的将军吧?”芳菲兴奋道,“听说他在世时,边境都不敢来犯!只可惜他保得了晋朝一时,保不了一世。他一死,晋朝很快就完了……”
史媒婆从今早就一直在与“将军”一词打交道,不由瞪眼道:“这么厉害!那不就和咱们的上将军一样?”
“还不止呢。”芳菲捂着嘴小声道,“这位将军的故事都可传奇了,好像是说有一年他差点战死在濮部边境,尸骨无存的那种,可过了几个月竟然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卢生哼哼道:“传闻野史而已,再怎么厉害他也逃不过一死,如今还不是我们大瞿的天下。”
……
悄然沉闷的灵堂里,即使声音压得再低也能听清楚。
方罢月突然来了兴致,微微挑眉,转身笑问那玄衣郎君:“郎君,那你觉得曹岳与天诏上将孰强孰弱?”
不知是因为方罢月向他提问得突然,还是他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郎君顿了一会儿才答道:“未有定数。”
方罢月含笑的眼眸又弯了几分——对于他的身份,她大约已有猜测。
你一言我一语中,只有蒲二郎恍恍惚惚。
说来也怪,他来此两日不眠不休都毫无感觉,但自从那老头出现后,他便觉得越来越疲累。
蒲二郎没有心力加入众人,只是一直呆呆地盯着供奉牌位的桌案,他揉了揉眼睛,终于问道:“他为什么上香只点一根啊?”
众人转身看向供桌,发现果然如此,一时也有些不解。
“这根香恐怕是上给我们的。”此时李吉冷哼一声,靠在灵柱上,“你们没发觉外面天色暗了吗?”
蒲二郎和卢生两人离得近,他们对视一眼,而后轻轻推开掩着的门,只见外面来时的路已经渐次消失。
取而代之的,像是李吉之前所说的深渊。
那些毒瘴般的黑雾一点一点朝灵堂缩拢——似乎只等着这支香燃尽。
腐败的腥气也愈来愈明显,聂阳不由皱眉。他熟悉这个味道,这是死亡的烂气。
蒲二郎见聂阳脸色都开始变化,便不由地往后一退。
“弘郎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女郎哀怨的声音从蒲二郎身侧突兀响起。
众人如惊弓之鸟,又立刻把视线从深渊处转回来。
“弘郎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弘郎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这娘子目光空洞凄凉,一遍一遍说着同一句话,语调长短不差分毫。
她每说一遍,蒲二郎就觉得自己身上更凉一分,吓得双眼含泪。
方罢月最初也愣了一瞬,继而再一看便明白了。
她叹口气,提着蒲二郎的后脖领子往旁边拽:“起开,你踩到她衣裳了。”
当把蒲二郎提溜走之后,那女子竟然真的停下了反复念叨。
方罢月嗤笑一声:“都是傀儡。”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芳菲紧紧依偎着方罢月,不愧是自家掌柜,跟在她身边才觉得安心。
“逼供吧。”方罢月一边回答,一边把黏在身上的小丫头强行撕下来。
聂阳立刻明白了自家师姐的意思,吩咐道:“赶紧触碰她们,让她们把能说的话都说出来。”
香已经燃了快一半了,青烟反常地往下坠,像道催命符。
即使害怕,他们还是瑟缩着开始触碰那些穿着丧服吊唁的娘子们。
但和刚刚芳菲踩到的那个娘子一样,她们说的也是些废话。
且不管怎么问,她们始终只有反反复复一句话。
聂阳心累地叹口气,抬头寻觅师姐的身影。
这一瞧才发现,方罢月的目光似乎锁定了灵堂正中央的棺材。
少年微妙地感知到了什么,但一口气还没提上来,他的师姐已经快狠准地将棺盖踹开了。
轰隆一声,灵幡飞扬。
全场寂静。
“啧。”方罢月发出不悦的声音——她把鞋踢进了棺材里。
于是她只能提起裙摆,单脚蹦跳过去捞鞋。
远远看着几分滑稽,又很……活色生香。
在众人呆若木鸡的时刻,唯有那位玄衣郎君走了过去。
他俯身从棺材里捞出一只云头锦履,而后蹲下放在方罢月裙摆旁边。
豆蔻紫的洒金罗裙一提,方罢月将鞋子重新套回脚上,道了句“多谢”。
所幸方罢月这一脚并未横生异端,众人见一切有惊无险,便放宽了心。
聂阳有观尸经验,于是他先行一步,走去棺材那边查勘。
只见棺木中年轻郎君阖目直躺,眼皮与口角处已经呈现深褐色的尸痕。
而芳菲也终于能插嘴说上话了,她挽着方罢月的胳膊问道:“六娘,这位……是谁啊?”
小丫头好奇地盯着身高腿长的郎君看,脸上薄薄绯红。
以往长乐楼的老主顾们总以为,小丫头芳菲对聂阳情窦初开,只有方罢月晓得,她对一切俊朗的郎君都同样痴迷。
卢生亦看出此人气度不凡,有意结交,此刻天赐良机,他也挤上前去行礼:“是啊是啊,还未请教郎君尊姓大名?”
怎奈郎君寡言,他淡淡扫了一眼面前几人,并未开口。
众人尴尬之际,方罢月则就近倚着柱子,抱胸揶揄道:“上将军寡言矜贵,既不愿意与布衣为伍,又为何要向我提亲?”
史媒婆第一个回过神来,她大惊,“你是上将军?!”
“在下褚时冥。”郎君颔首,终于承认。
“但……”他话锋一转,看向方罢月,唇边略过几缕笑意,“我什么时候向娘子提亲了?”
不敢认?
方罢月挑眉看向史媒婆,无声威胁她该说就说。
史媒婆咽咽唾沫,试探道:“今日巳时初,在宣慈寺旁,将军派人截了老身的道,还赐了一斛珠。说是求娶之人的名讳写在斛底,写的确是长乐楼方罢月无误呀……”
“那截道者可有何信物示人,证明其是受吾之托?”褚时冥继续问道。
“这……”史媒婆犯了难,她当时只被天昭上将的名讳,和那斛珠给震慑住了,前因后果还真没想那么多。
蒲二郎和卢生等站在一旁,看看史媒婆,又看看上将军,最后将目光落在方罢月身上。
方罢月耸肩:“那行吧,就当误会一场。”
反正她在长乐楼当垆卖酒这十几载,只有次次都结不成的亲,确没有什么缠绵的风流债。
“我去看看聂阳。”说完,方罢月再次走向中心的棺材。
“怎么样?”她问师弟。
“已经换上了殓服,看尸斑应是死于前夜,其他的需要割衣查验。”
方罢月变戏法似的,立刻从袖中逃出一把玲珑匕首,递给聂阳道:“那开始吧。”
然而当聂阳的手指刚刚触及尸身时,之前一直状如傀儡的曹岳终于又动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手札,递给第一个碰触尸身的聂阳。
方罢月在一旁上下打量,目光却不在那手札上,反而饶有兴味地盯着曹岳的袖袋看了片刻。
“这是仵作的验状。”聂阳抬头对方罢月道。
众人立刻纷纷聚集过来,等着聂阳继续开口。
少年展开手札,缓缓念道:“死者曹天弘,年二十八。诊时仰卧于寝房地面,未有移动尸痕。顶心、囟门、额角、喉下等诸命门完好,唯有脐上左侧三寸刀伤。刀刃没入两寸,未伤肺腑。刀尖带弯,形状独特。粗估死亡时辰为前夜亥时。”
“刀尖带弯,”突然座下一位满身缟素的娘子喊了起来,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过去,“我记得三娘的袖刀就是这样的吧?”
伴随着她的话音,那支催命香也终于尽数熄灭。
香灰蜿蜒在炉盆中,浮现出一行字:入题完成,首次盘诘开始。
众人抬头,方才浓墨般的深渊已然退去。
那缠绵阴雨又下了起来,将庭院中的一草一木衬托得娇艳如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