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灵堂内的娘子们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不再木讷,纷纷啜泣不已。

“可是三娘又是哪位?”芳菲小声絮叨。

万万没料到回答她的却是底下跪着的守灵娘子。

那娘子一边拿帕子拭泪一边使眼色,比活人还灵活:“喏。”

众人跟随她的眼色看过去。

发现那是个眉目浓墨重彩,可称美艳的胡姬。但她神色清冷,背脊挺得很直,比旁的娘子们高出一大截。

“诸位有什么问题还是问我吧。”主位上那个看着最沉稳的娘子站起身来,“三娘是哑女。”

“我是弘郎的继室,你们唤我秋娘便好。”

“继室?”史媒婆对此很敏感,立刻问道,“那……原配夫人怎么走的?”

秋娘先是看了一眼曹老将军,见他神色无异,才开口道:“我是原配夫人温娘子的陪嫁侍女。

“我们家温娘自小身体便不好,嫁入曹府没两天,便抱病离世了。”

“这四位,劳烦秋娘先介绍一下吧。”方罢月指了指她身后并排跪坐的那几个女人。

秋娘回头看了一眼,道:“她们都是弘郎的妾室。”

先前指出弯刀的那个娘子闻言没忍住轻哼了一声,很瞧不上秋娘的样子。

但秋娘置之一笑,顺势便从这人开始介绍起:“她叫戚珠玉,家中在东市有个首饰铺。两年前被弘郎纳入府中,是这府中的二娘子。

“三娘比珠玉晚半年入府,因她是胡人,名字拗口,我们便按入府先后的顺序,唤她三娘。”秋娘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她是弘郎从倡肆中花了五千缗买来的。”

众人一惊,千缗便是千贯,这大约相当于骠骑将军曹岳好几年的俸禄了。

卢生原本拿着随身带的纸笔,在不停记下秋娘一言一词。听到这都不由重新抬头看了眼三娘,美则美矣,却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吧……

总之曹天弘这般的纨绔,非常人所能及。

接下来,秋娘又将视线转了个方向,那是方才被芳菲踩到衣裳的娘子。

芳菲瞠目结舌。

因为那是个半老徐娘。

虽然这娘子也能称得上风韵犹存,但年纪看着属实是有些大了。她原本还以为这是曹天弘的姨母乳娘之类的。

“这……她也是曹天弘的妾室?”芳菲难以置信问道。

秋娘点点头:“董阿姊是府里的四娘子,她比弘郎长六岁。原是曲江外庄子上的寡妇,与前头的郎君生有一子,入府前过继给了族中叔伯。”

这下连见多识广的史媒婆都不由咋舌:这弘郎是真不挑啊,纨绔做到这份上,也难怪能够艳史留名。

“最旁的那个,是弘郎生前纳的最后一位娘子,名叫燕燕。”秋娘继续道,“她是尚乘直长庞家的庶女,入府才半年多。”

尚乘直长,说的好听是个七品官,实则就是个管牵马的。

想来这小娘子不是被自己阿耶卖女求荣,便是曹天弘见色起意强纳进府的。

庞燕燕最晚进府,瞧着年纪也是其中最小的。

一脸怯生生的模样,弱柳扶风。

恰如聂阳的佩刀一般,随着卢生一起来此的,是他随身携带的纸笔与墨囊。

卢生正低头不停歇地将秋娘的介绍一一录入——大娘子秋娘为继室、二娘子戚珠玉性骄横、三娘子胡姬哑女、四娘子董阿姊寡妇再嫁、五娘子庞燕燕性怯懦……

方罢月沉吟片刻,问秋娘:“那你是何时来到曹府的?”

“八年前。”

蒲二郎等人原还不明白方罢月为何要问这个,倒是卢生盯着本子第一个了悟。

卢生翻看着自己记下的内容,抬首问:“曹郎八年前将你扶为继室,但戚珠玉作为他纳的第一个妾室,却是两年前才来的。四个妾室,几乎是半年一纳。那中间的这四五年,曹郎做什么去了?”

对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但秋娘悠然一笑,说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科考。”

“什么?”卢生最为惊讶。

大瞿如今的科考分为常科和制科两类,看似每年都有应试的机会,但还是及第渺茫。

五十少进士所说非虚。

大瞿尚如此,前朝的科举门径只会更窄。

像曹郎这种功勋世家的子弟,只消行卷递名,或是安心等待承袭封赏就好。何必自己一年年的寒窗苦读。

这完全不似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会做的事情。

“说回那个伤口吧。”方罢月叹了口气,目光在这些娘子身上逡巡,最终锁定了戚珠玉。

“方才……是你说,弯刀是三娘的?”方罢月笑了笑,唇色殷红,划破这惨白到底的灵堂。

戚珠玉不由怔了怔,含含糊糊地回了个“嗯”。

秋娘替她证言道:“她说的没错,仵作将对比过的伤口画了下来,那弯刀上刻有血槽,十分独特。我们以前都见过,这刀时常被三娘带在身边。”

三娘还是那副冷冷的模样,连指头都没动一下。

“只是三娘是外族哑女,不能说话,也不识我朝文字,无法审讯。”秋娘继续道,“兴许是有人偷了三娘的刀,借刀杀人也不一定。”

蒲二郎到底是高门贵胄家的郎君,他蓦然间福至心灵,问道:“借刀杀人的话,也不一定就是妻妾干的吧,曹郎院子里难道没有婢女小厮?”

曹天弘的五位妻妾互相看了一眼,最终还是秋娘自嘲一笑。

“弘郎风流,一个月有二十来天都宿在外头,府里的院子就像他歇脚的客栈。平日里他不在的时候,我会遣人扫洒妥当。但他若要回来歇息,往往是梳洗过后就把仆从尽数遣走。”

“那就是这个胡姬干的!”蒲二郎放弃推论了,囔囔道。

也许是同有胡人血统,李吉皱着眉走过去问三娘:“你当夜在哪?可有人为你作证?”

三娘看着同族相似的眉眼,摇了摇头。

盘问一时陷入僵局。

“雨停了。”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曹岳适时走出来,“诸位可以在府内自由行走。”

他再次在香炉中点燃一支香,无声宣告他们能拥有的时间。

“希望诸位能给老夫带回有用的东西。”

随着曹岳话音刚落,那股熟悉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再次出现,十人眨眼间被推出灵堂。

“砰”的一声,灵堂的门被关得死死的。

史媒婆眨眨眼:“这是……叫我们去找罪证?”

“那便先从这五位娘子的院子搜起吧。”聂阳开口,但看着在场八人不知如何分组。

众人沉默,纷纷将视线移至褚时冥身上——想来是觉得,由天诏上将发话,才最合适。

褚时冥接了这档活,从善如流:“那便卢生与蒲二郎去秋娘处,史大娘与芳菲去那胡姬的院子。”

还剩下方罢月、聂阳与李吉。

褚时冥道:“你们三人各自认领剩下的院子即可。”

曹府五位娘子的住所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但褚时冥自己却被剩下了。

方罢月皱了皱眉问:“那你呢?”

“我去曹天弘的院子。”

死者的住所自然是重中之重,众人无从置喙。

褚时冥一亮身份后,大家便自觉以他为主,可方罢月偏偏是个最不爱听旁人指挥的人。

“师姐,”聂阳看出方罢月不太爽快,便切切问候,“要不我与你一起吧。”

“大可不必。”方罢月伸出手掌制止,而后果断转身离开。

其余人踯躅片刻,也按照曹岳给出的营造图纸,前往目的院落。

方罢月一个人走在游廊下,突然抬头看了看天。

整座曹宅像笼罩在什么薄纸里,云被捏成生硬的形状,固定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放眼望去,除了这连接着各个院落的游廊,其余地方都弥漫着浓浓黑雾。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被捏造的,那不论是仙术幻术还是妖术,都不至于反反复复的随着所谓的深渊消失又重现——神仙也得累死吧。

所以这黑雾底下,当真是李吉所说的深渊吗?

方罢月这么想着,掏出那柄随身携带的玲珑匕首,缓缓伸进黑雾中又收回,发现并无腐蚀的痕迹。

于是她更笃定地转身,折下一支伸进廊中的树枝,撑进其中,枝干稳稳落地。

方罢月甚至还以枝头感受到了土壤的泥泞,与廊脚的雕花。

果然,府外的黑雾下或许真是深渊,但府内的黑雾来来回回,大概率是为掩人耳目。

方罢月在心中估摸了一下时辰,而后毅然决然翻出游廊,从黑雾中抄近道往曹天弘的院子去。

天诏上将打仗或许行,但断案推论……她并不十分信任,还是想亲自去看看。

而那厢褚时冥终于得到独处的时机。

他捏了捏眉心,指尖一划撕破虚空,黑雾环绕的中间赫然透出个白衣郎君的虚影。

澹冠瘦玉,若神仙客。

神仙郎君正在低头碾胭脂,被褚时冥的强行召唤吓了一跳。他翻了个白眼,张口就怼:“鬼王殿下,我是在你府上做客,不是坐牢。”

褚时冥不理会他的情绪,开门见山道:“陆无瑕,今晨让史媒婆去提亲的那人是你吧。”

陆无瑕打起了兴趣,笑得愉悦:“怎么样,她答应你没有?”

他放下手中捣花瓣的碧玉杵,继续侃侃而言,“师兄啊,在人间处处掣肘,你便哄她一哄,然后直接带回冥界就行了,何必如此折腾!”

褚时冥突然记起方罢月留下的那封和离书,心口像被扎了一样。

“我自有安排。”褚时冥面容冷肃。

他与方罢月共枕而眠数百年,深知她的脾性和乐趣所在。

陆无瑕自然不知,对待方罢月,只能徐徐图之。

如果真的贸然提亲,轻则闭门羹,重则一顿打。

就在此时,褚时冥看见浓浓黑雾中突然探出一只手,指尖纤纤,皓腕丰润。

金红交叠的珠串当啷一声,沁人心脾。

褚时冥立刻挥袖,切断了与陆无瑕的音容咒。

他看着迷雾里跌跌撞撞的小娘子,眉目破冰,展颜舒缓。

作者有话要说:设定的是一贯相当于现在的两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