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
这戚珠玉看似游离在事外,其实桩桩件件她都有所牵连。
她认得三娘的弯刀、董阿姊的簪子、甚至知晓曹天弘想要休弃秋娘,同时说到戚燕燕的胎儿,她又是遭旁人怀疑的那个。
戚珠玉就像是根风筝线,缠绕在曹府的枝枝蔓蔓间。
可现在,这根线突然断了。
方罢月急匆匆地踩鞋出门,衣裳折褶鬓发凌乱,眉眼朱唇在晨雾的掩映下,显出几分迷离之美。
方罢月歪着头正整理自己的耳坠子,但是没有镜子不方便,恍惚刹那间,耳坠挂了空从指尖掉落下去,她赶紧捞住。
恰在这时褚时冥走了出来,二人被迫打了个照面。
方罢月捏着手心那枚镶金嵌玉的耳坠,忽然扬唇一笑,眼睛弯下来,瞳孔中殊色流转。
她冲褚时冥喊道:“正巧上将军来了,可否帮个忙替我戴上?”
郎君脚步一顿,当真朝她走了过去。
可惜的是,褚时冥走到方罢月跟前,却并未接过她手中的耳坠。而是取下佩剑,长剑锃然出鞘,差点闪瞎方罢月的眼。
剑身凌厉,光可鉴人,转动中映照出小娘子莹白的脸颊。
确实不失为一面好镜子。
方罢月含笑睨了褚时冥一眼,并不气恼,十分自然地将剑身当镜子用起来。
她早料到褚时冥不可能真的亲自动手替她戴耳坠——上将军虽然脾气好,但从不逾矩。
褚时冥还是如昨日般一丝不苟,他守礼垂眸,收敛着目光,像荒漠绝壁上的造像。
方罢月凑得更近了些,专心致志盯着剑身挂耳坠。
风一吹,耳畔青丝拂上锋刃,断在剑纹中。
她没有察觉,而是不经意抬眸再次瞥过郎君的脸。
方罢月心内暗忖,原来他不仅眉色深,睫毛也很浓密。从额角至下颌,轮廓起伏如深山,却又没有胡人那般粗犷。
她摸着自己的耳垂,不由出了神。
褚时冥极有耐心,也不催她。宿铁制的长剑重逾百斤,在他手中却稳如凝滞的长柳。
直至史媒婆在身后喊她:“六娘子,等等我啊,我说了要守着你的。”
方罢月才如梦初醒,提起裙摆翩跹而去:“走吧走吧。”
褚时冥终于放下长剑,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沾起那丝断发。
郎君的指腹有薄茧,明明发丝轻柔无物,他却觉得像拾起一根凤凰火羽,滚烫而隐秘。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将这缕发丝缠入金鱼袋中。
此刻距离侍女拍门已过去许久,众人都陆续起身出了房门,揉着惺忪睡眼。
“聂阳,你先带卢生和芳菲去灵堂。”方罢月开口道,“我和史大娘去戚珠玉那儿看看。”
众人也明白兵分两队易于节省时间,当然是尽早破除真凶,回到现世最好。因此也无人置喙方罢月的安排。
只是,上将军不就落单了……
聂阳下意识地朝褚时冥那儿看去,只见郎君正盯着方罢月的背影,神情有些无法言说的柔和感。
像在看方罢月,又像是透过她在看不存在的旁人。
恰在这时,方罢月突然转回身子,冲褚时冥道:“上将军也与我们一同前去吧!”
褚时冥毫不犹疑,沉默地跟上。
但聂阳却觉得,方才那柔和的上将军在师姐转身的刹那,又变得冰冷疏离起来。
啊——想起那桩提亲的误会,少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什么——上将军不会是把师姐当成了谁的替身吧。
“七郎还愣着做甚,走啊。”芳菲过去扯聂阳的胳膊。
于是六人在垂廊下背道而行,分别开来。
方罢月走在最前头,史媒婆贴着她,而褚时冥则不远不近地在一旁。
大门洞开,戚珠玉的贴身侍婢正靠在门边小声啜泣。
方罢月先是朝里头扫了一眼,发现屋子整齐如昨日,并没有纠缠不休的痕迹。
“昨夜我像往常一样,在廊下守夜。”见他们到来,戚珠玉的侍婢抽泣着开口解释。
“不知是几更天的时候,房里传来响动,我以为是娘子起夜,便推门进去。谁知道一进去我就被一个黑衣郎君用匕首抵住了,我不敢动也不敢叫。
“他似乎恨毒了我们弘郎,说他欺男霸女,让他娘子羞愤无比,最终投河自尽,所以他要来复仇……”
听到这方罢月没忍住笑了一声。
她摆摆手示意众人忽视她,让那婢女继续讲下去。
“他说弘郎死有余辜,但是他娘子一个人在天上孤苦,便也要溺死我们娘子去服侍她。
“再然后……再然后他便将我打晕了过去。”
史媒婆听得入迷,未觉有何不妥。
褚时冥在一旁沉声问道:“戚珠玉未曾惊醒?”
那婢女回忆道:“娘子应该是在我被挟持时醒的,但她也很畏惧,一直缩在床尾发抖。”
“史大娘。”方罢月未再纠缠那婢女的供词,让史媒婆回神,“跟紧了。”
语毕方罢月便径直踏入屋内,她环顾一圈,发现陈设与昨日相比几乎没有改变。
但方罢月昨日在曹天弘的房中浪费太久,只匆匆查了一遍戚珠玉的房间,有许多细节她也并不能迅速断定。
“衣裳什么的也都在,六娘,她是真的被掳走了吧。”史媒婆也在上下打量着,一边与方罢月猜测道。
转身间方罢月注意到戚珠玉的妆奁敞开着,可昨日她来的时候,戚珠玉的脂粉钗环都收拾得整齐妥当。
小气也罢,细心也罢,总之戚珠玉绝不是一个乱糟糟的人。
方罢月走过去,瞧见几枚钗梳被随手摆放,都是常见的式样。
她捡了几样翻看,忽然眉眼一弯,笑得史媒婆心里直打怵。
“六娘,你笑什么……”
方罢月展颜反问:“家在东市开首饰铺,自己就用这种货色,你信吗?”
史媒婆也被说动,她回忆了一下,昨日戚珠玉还在服丧守孝,都戴着一枚上好的白玉牙梳。
这一反常态的凌乱妆台,倒更像是戚珠玉故意为之。
“我看,掳走戚珠玉的,怕不是她自己。”方罢月冷笑一声,史媒婆虽不明白但大为震惊。
忽然,另一边褚时冥所在的地方传来沉闷的响声,一老一少两位娘子回过头去。
她们才发现他竟然将窗户给卸下来了。
“有拆卸后复又安上的痕迹。”褚时冥沉静道。
这面罗窗背后是一条极窄的夹道,原只是用来透天光的,但的确也是离府墙最近的地方。
若来人身手不错,可以很顺畅地通过斗拱翻出府外。
可如果带着一个瘫软无知觉的女郎,是否还能如此轻易。
这更佐证了方罢月的猜想——昨夜始末就是戚珠玉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于是下一瞬,方罢月便跳上戚珠玉的床榻,朝褚时冥张开手臂,歪头道:“上将军,快来把我掳走试试!”
史媒婆与褚将军:“……”
但褚时冥自然是以大局为重的,他知晓方罢月此举意在验证。于是郎君踯躅片刻,却还是走了过来。
按照常理,那黑衣人打晕婢女之后,便要过去打晕在榻上发抖的戚珠玉,而后将她驮出曹府。
褚时冥抬起手,并掌如刀往方罢月后颈落去,轻拿轻放。
方罢月则十分入戏,喊道:“啊我晕倒了——”
郎君伸手稳稳接住闭眼倒下的方罢月,在旁人看不到的阴影之下,眸底的笑意一闪而过。
天诏上将的臂力自然可靠,他将小娘子轻松抱起。
一直走到窗边,他依然步履不停。
眼见郎君就要施力登上高窗,方罢月终于憋不住了,一把薅住褚时冥的脖颈,扭动着身子从他怀中跳下来:“停停停!你还真打算把我甩过去啊。”
即便昏迷过去,这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若那人自己先翻过窗,难免捞不住戚珠玉。可若是先把戚珠玉扔出窗外,保不齐就把她重新摔醒了。
“哦——”史媒婆这下全懂了,戚珠玉根本就不可能真的晕过去。果然如方罢月所说,这是戚珠玉故意演的一场戏。
但她为何突然要逃出曹家,难道曹天弘之死与她……
史媒婆正想着,肚子忽然传出几声微弱的响动。
方罢月看向史媒婆的肚子,不禁皱了皱眉——其实她也觉得有些饿。
也许是展卷真正开始的缘故。时辰越久,他们便与现世越相似,会困会冷会饿。
只是不知道最终失败的后果究竟是什么。
方罢月莫名有些烦躁,原本在来这破地方之前,她是想看完账簿便美美吃上一顿的。
焦香薄油的箸头春烤鹑,撒上椒盐,入口即化的金乳酥,一碗热腾的五般馄饨,再来一壶甘醇的冷酒。
可谓神仙日子。
她退回戚珠玉榻边,一屁股坐下,想要冷静片刻。
“嘶——”方罢月吃痛,一边回头看。
只见她方才往后一靠,竟然直接将一个织锦隐囊给压扁了。
隐囊这玩意儿本就是用来靠坐撑腰的,没有谁会放个空心的在家中。
事出反常必有妖。
方罢月将那瘫软的隐囊拿来翻面,扯开绳结的当下,一枚金玉耳坠从隐囊肚子里头掉了出来。
耳坠镂空的金珠上是宝相花纹,底下缀满了参差的玛瑙绿玉。
论精致与贵重,与方罢月耳上的那只也不相上下。
戚珠玉到底是没舍得将真正的好东西留在曹家,只是匆忙慌乱下,还是漏下了一只耳坠。
褚时冥与史媒婆都默默地走到她身边去。
与此同时,在那隐囊衬布上开始凭空出现一行墨字——「曹郎传-珠玉前尘」已展卷,凡在场者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