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老翁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元法寺旁的高大郎、兜卖香料的王六郎、后门巷子里的江秀才……”
“好了别数了。”方罢月抬手制止他,“我换一种方式问你,有一位郎君,年岁与戚珠玉相仿,且与之常来往。”
方罢月想了想,继续道:“此人脾性沉闷寡言,家亲贫薄,自己便是一家之主,更甚者只余他一人。”
戚老翁陷入沉思,这些年来曾垂涎过珠玉美色的郎君们,如走马灯一般从他脑海穿过。
方罢月在一旁提点他:“他也许从未登门求娶过戚珠玉,却十分听戚珠玉的话。”
戚老翁想得有些伤神,他皱着眉寻找软榻的方向,想坐一会儿。
忽然他目光掠过墙角的一盆菖蒲,灵光乍现,有些激动道:“花匠康平安!”
“他与阿玉差不多年岁,是被人遗弃在灵花寺下的孩子。”戚老翁一边说着,一边坐下,“因为对侍弄花草有些天赋,康平安长到十几岁时就去了花市讨生活,每天抱着花走街串巷。他和阿玉便是在卖花的时候认识的,一晃眼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早春薄雾。
瘦削的少年推着货郎车穿过里坊,车上载满了迎春、寒梅还有娇艳欲滴的山茶花。
冷香漫过街巷,石板也被车轮碾得轻响。
“哥哥……救救我……”康平安的衣角被人抓住。
少年低头循声看去,是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小孩儿,整个人灰扑扑的,快要与石板融为一体。
“再……讨不回东西,我就……要被打死了。”小孩冻得无法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一整夜都未归家。
康平安自己便是从小孤苦伶仃,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少年皱着眉从胸口掏出仅剩的几枚钱,还有一张滚烫的胡饼,一股脑儿丢给了他。
乞儿得了钱和吃食,转头就跑不见了。
康平安抚了抚自己浆洗得发白的衣裳,料峭寒风一吹,热饼留在胸口的温度便消失殆尽,顿时觉得又饥又寒起来。
“后悔了吗?”女郎略带讥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康平安抬头,透过艳丽的山茶花,看到了那个倚在窗边的年轻女郎。
她比他大不了两岁,看着正值桃李年华。腰肢盈盈,腮面如雪。
十四岁的康平安看呆了。
而十六岁的戚珠玉冷哼一声,砸下一包笼饼,而后关上了窗。
康平安捡起那包笼饼,尚有余温。他贫瘠而清苦的人生中,好像也从此绽放开了一朵花。
半个时辰后,康平安将一车子的花送入各户,只余一盆婀娜的山茶。
此时距离开市已过了许久,街上商铺人家都支开了门,热闹起来。
康平安抱着最后一盆花,登了芙蓉陌的门,见到正倚着柜台摆放首饰的戚珠玉。
“买首饰?”戚珠玉眼波一转,轻飘飘问道。
少年将花放在门口的方凳上,低头道:“笼饼的谢礼。”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我不要花。”戚珠玉叫住他,走上前去,朝康平安伸出手心,“笼饼是自己做的,也没有馅儿,便算三钱吧。”
康平安盯着少女泛着红粉的指尖又愣了。
戚珠玉见他掏不出钱,也不恼。收回手后,不知怎的竟和他聊了起来。
她问:“你知道我为何宁愿给你笼饼,也不给那小儿吗?”
康平安摇摇头。
“这小儿住在我家后面,几年前,他的酒鬼父亲打死了他母亲,他便成了无人看管的野孩子。不仅如此,他父亲还动辄打骂,要这孩子出门行乞为他讨酒钱。”戚珠玉脸上泛起冷笑,“曾有贵人愿意助他离开,但他竟然舍不得这样的家。”
戚珠玉定定地看向康平安:“所以我将蒸饼给你,你会过来还礼,不拘是以何种方式。可我若给他,不过是竹篮打水。”
“带上你的花走吧,有钱了再来。”戚珠玉抛下这句话,转身回去继续收拾柜面。
可最终,少年还是没有带走那盆山茶。
它兀自盛开着,从门前到院内。
“后来呢?”方罢月问。
戚老翁渐渐从往事中抽出思绪,他叹了口气,缓慢起身,指引三人跟他走。
方罢月三人跟在他身后,眼见戚老翁轻轻推开自家的院门。
走在最前头的史媒婆不由睁大了双眸——只见柴扉之内,月色满芳甸。
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深红的山茶层叠徘徊,是蔓延开来的风情万种。
“康平安自始至终没有还那三枚钱,”戚老翁缓缓开口,“他只是每隔半月便在门口留下一盆花。”
做了一辈子媒的史大娘过于唏嘘,她眼圈微红,叹道:“情之一事,真是世间最难的坎。”
方罢月也吸了口气,正色问道:“那这康平安,现在住在何处?”
“虾蟆陵。”
“走吧。”没有感情的上将军冷静催促道。
当三人走到铺子门口时,方罢月忽然回头转身,叫住戚老翁:“你这儿有水喝吗?”
史媒婆也滚了滚生涩的喉咙,略带渴望看去。
戚老翁一愣:“城中只有大人们才得享吃喝。”
见此处没吃没喝,方罢月也不再纠缠,连问谁是大人的力气都没有,立刻转身告辞。
一踏出店门,就连方罢月都恍惚了片刻。
因为西京宵禁的缘故,如此熙攘繁盛的夜市,也只有千秋节时才得以流连。
如果不是一眼扫去磷火营营、鬼物云集,他们差点忘记此刻身在何处。
史媒婆一开始是很怕的,但见得多了,也逐渐开始麻木。
“得亏康平安住在虾蟆陵,从东市穿过去倒不算远。”史媒婆按着肚子道,“要是住在南边,我可能要晕在半路上。”
正迎面走来一个娘子,舌头拉得三尺长,看起来是个吊死鬼。
方罢月反问道:“你吓得腿软?”
“我是饿得晕!”史媒婆反驳道,“这些怪物,初看是吓人,但他们压根看不见我们的样子,我还怕什么。”
说来奇怪,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模鬼样者,都像是初入灵堂的曹家娘子们,只要不动他们,他们便只忙着自己的事,对方罢月三人视若无睹。
可饿也是真饿。
若不是从肚中传来这样清晰的感受,方罢月甚至觉得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个梦。
“也不知道聂阳他们在曹府如何了。”方罢月喃喃道。
“我只知道他们一定也饿……”史媒婆已经饿得头晕眼花。
史媒婆话音还未落,方罢月忽然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她以迅雷之势,用自己的膝盖撞向褚时冥的膝后窝。
也许是方罢月功夫不俗,也许是褚时冥全无防备,郎君还真轻微的被绊了下。
这下三人都尴尬地呆住了。
“你竟然没躲开?”方罢月难以置信,“你在想什么?”
鬼王殿下确实晃神了,他在想着自己未处理完的公务,但这可不能实话实说。
“咳。”褚时冥握拳抵唇,不自然扯谎道,“我在想……”
忽然,远处飘来了隐隐约约的饭食香。
“似乎有食物的味道。”褚时冥话锋一转,遮掩过去。
方罢月自然也闻到了,眸光大盛。
三人循着香味儿一路走,街巷越来越开阔,方向也莫名熟悉。
直到那座飞角连栈的朱楼出现在眼前,方罢月终于没忍住啐出了声。
“怎么了?”褚时冥问。
“这楼,我的。”
史媒婆找补:“两百年后才是你的。”
“闭嘴!”
在他们饶舌间,又有一位黑衣兜袍的阴差飘进了酒楼。
再默默观察一阵,发现果然如戚老翁所说,只有阴差才得以进入。
长乐楼在这鬼境中,竟然成了座大型公厨。
“要不我们还是走吧。”史媒婆退缩了,“万一他们吃的是……”
史媒婆话还未说完,便见一个阴差晃晃悠悠走出朱楼,手中握着一只喷香的胡饼。
“怎么进去?”史媒婆立刻投转阵营,问方罢月。
这楼里不知道有多少阴差,硬闯简直就是傻子。
正当时,又有一名阴差破空而来,身后铁链拴着一群浑浑噩噩的“人”。
粗略一瞧老老少少的,竟有七八个。
“你怎么把往生魂带这儿来了?”另一名阴差问他。
“侯生他孙子在现世高中探花,他得回去给自家祖坟冒个青烟,便央我来这边替他一替。”
方罢月忽然小声问道:“你觉得我们如今是人是鬼?”
“啊?”史媒婆没反应过来。
方罢月懒得多说,左右手各一推史大娘和褚时冥,示意二人跟上。
三人垂头挤在那群往生魂里,当真顺利地跟进了朱楼。
楼内灯火通明,奇长无比的木桌从头延到尾。阴差们或坐或立,三三两两。
这里头的阴差们为图方便,都已将黑衣兜袍摘下。
除了常人的面庞,亦有许多夜叉精怪的存在——毛脸尖嘴、厉爪长尾,或是狰狞怪状、妖艳迫人。
他们似乎是朱楼里的侍招,在其间穿梭来回。
史媒婆终于不用再装作痴傻的往生魂,她已然真的呆若木鸡。
牵着他们进来的那两名阴差仍在闲话。
“崔判说这边的幻境是在试新法,可我怎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另一人猛灌一杯茶水,含糊道:“我们怎么觉得都无妨,会被发配到这儿的司差都是最低等的。与其想这个,不如看看今日吃什么?”
正说着,一盘酱汁淋漓的羹肴被“砰”地甩在桌上。
“穿肠烂肚!”
也许是忍无可忍,其中一名阴差怒言:“你们能不能做点人吃的!”
那厢的夜叉立即回顶:“你算人?”
“陈兄宽气,这豕下水咱们为人时也总吃,不过名字瘆人些罢了。”另一阴差劝解道。
但那陈姓阴差仍有些气不过,嘟囔道:“他们这些八部鼠蚁在鬼界横行已久,如今夫人都不在了,我们何必低头。”
夜叉不比人废话,上去先是一拳,直接将那陈姓阴差打翻在地。
而后才暴言:“你也配提我们夫人?!”
方罢月咧嘴一乐——原来阴差如此弱不禁风。
夜叉此言一出,满楼的精怪都抬起头来,仿佛“夫人”就是他们的七寸。
许多端着羹盘的八部怪众,要么将食物收回,要么直接将对面阴差的脸按进盘去。
场面一时大乱。
方罢月趁机冲上前去,端起茶壶痛饮几口,而后雀跃着冲向烤胡饼的炉子。
“啊这这这……”史媒婆无助地看向褚时冥。
只见他也悠然坐下饮茶,比之方罢月更显从容。
史媒婆还欲张嘴询问,褚时冥仅在桌上一敲指尖,她便闭眼昏迷在地。
济济朱楼,可到处缠斗的魑魅魍魉却好似看不见褚时冥。
郎君只噙笑看向远处的方罢月。
小娘子张扬泼辣,肆意扬唇旋身抬腿踹开一名阴差,豆蔻紫的洒金罗裙在她足间翻飞。
她于半空抢过那张新鲜的胡饼:“拿来吧你!”
作者有话要说:目前随榜更新~大概是隔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