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如今香炉、阴司令牌的限制都被方罢月他们破除,审问一事,自然也就避无可避。

曹岳虽然脸色不好,但权衡之下还是退让了。

“这本是曹温两府的一桩丑事。”曹岳难以启齿,他看向秋娘,“你来说吧。”

秋娘大约是真的被定住了,她压根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何事,情绪十分稳定。

但她一开口说的话,却让在场众人不稳定了——“我们家温娘,其实是自尽的。”

“方才戚珠玉问我,为何陪嫁的侍女是我,实则这是温府的选择。因为温娘从前的那个贴身侍女,曾帮着温娘与外头的郎君私相授受。

“温娘在嫁入曹府前,便与那位郎君情投意合,甚至……甚至一起共赴巫山。”

芳菲讶然:“既然都到了这种地步,就不能不嫁吗?”

秋娘瞧了她一眼,见是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便笑了笑:“骠骑将军亲自登门下聘,身为普通武将的温家岂敢拒绝,可若是直接挑明,那温娘的名声也将付之一炬。

“除了将温娘嫁入曹府,温家别无他法。”

众人沉默片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罢月则撑着头,懒洋洋地听着。眼眸微眯,似乎有些困倦。

史媒婆此时倒是颇为清醒,她直言道:“那难道婚后第二日自尽,就不算得罪曹家了?”

“再者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温家即便要赔罪,也该挑个同族同宗的娘子嫁过去,怎么会让你一个婢女当续弦?”

秋娘哑然,半晌才道:“因为新婚那夜,弘郎酩酊大醉,将我与温娘一起狎弄于床榻。”

她垂首敛目,不愿一边说着这样的腌臜事,一边直面众人。

众人听着曹天弘过去的荒唐事,不由屏息。

秋娘顿了顿,整理好情绪继续道:“次日温娘便悬梁自尽,大约是不堪受辱,才选择如此,曹家觉得是他们对不起温家。为了宽慰温家,也因为我已是弘郎的人,两家便干脆选择将我扶作继室。”

她说完这些,依然端庄地坐着。双手交叠在衣裙上,右手压着左手,礼数一丝不苟。

方罢月看了秋娘一眼,虽然她诉说这些时一直垂首低眉,但心绪却无比稳定。

“对了,这个——”聂阳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掏出一个织金锦囊放在桌上,“这是我在路上拾得的,应该是当时蒲二郎找来的证物。”

方罢月记得,蒲二郎被阴差抓走前,便很着急地在找什么锦囊,应该就是此物。

“里面是什么?”方罢月问。

“灰烬。”

卢生也抓紧提了一嘴:“我当时并未注意蒲二郎拿了什么,但我与他只去过秋娘的书斋。”

聂阳将锦囊里的灰烬倒出来,秋娘一眼看见,便承认道:“这是我偷偷烧的纸钱。”

芳菲的脑子最爱想些稀奇古怪的,她小声碎语:“在房内偷偷烧纸?不会是害了人在烧纸赎罪吧……”

奈何秋娘耳力甚佳,她立刻回道:“是祭奠。”

“哦?祭奠曹天弘?还是祭奠庞燕燕肚子里夭折的孩子?”方罢月压着秋娘的话音追问道。

秋娘张了张嘴,停顿了一刹道:“……是温娘,我祭奠的是温娘。”

“你是温府的家生子?”褚时冥看向秋娘,却忽然问了这样一个内宅中的问题,众人都略有不解。

就连秋娘本人也愣了一下。

但方罢月立刻明白了褚时冥的言下之意,猜测道:“她本不是跟随温娘长大的贴身婢女,这么多年过去,却还要偷偷给温娘烧纸,如此忠心念旧,大抵已将温府当作她的家。”

但秋娘否认了,她摇摇头:“我是十四岁那年被温府买进去的。”

毕竟曹岳就在一旁,出身方面她撒不得谎。

“从何处买来?”褚时冥继续追问,声色沉缓舒和,叫人生不出敌意又无处躲藏。

“太常寺。”

这倒是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太常寺沿袭历朝历代,最初是主掌郊庙雅乐的司礼之所,后来也开始监管百戏俗乐。

寻常坊市里见到的傀儡戏、踏摇娘之类的戏场,还有娼肆教坊等,都归太常寺管。

也许是离开得太久,秋娘已经完全看不出曾混迹于俳优,如今只是个稳重和婉的深宅女郎。

另一厢,灵堂的屏风后面,十几位身着缟素的外室娘子正面面相觑。

曹府下人递来的阴纸钱,她们都已经焚烧完毕,如今也已经吊唁了好一会儿,可还没有掌事的过来安置她们。

“锦袖姐姐,你是南曲出来的,见过世面。不如……你代替我们去问问吧?”其中一位娘子小声提议道。

“是啊是啊。”其余娘子附议,“也不能叫我们一直在这干等着,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得有个说法呀。”

终于,那个叫做锦袖的娘子被说动了。

她从蒲团上支起身子来,身姿袅娜颇有韵味。锦袖扫视了一圈众娘子,而后欠身道:“必不负诸位姐妹所托。”

——性子却很锵然,不似她的外貌。

锦袖走出屏风,直奔秋娘:“敢问秋夫人,打算如何安置我们众姐妹?”

秋娘赶紧从月牙凳子上站起身来,截住锦袖继续往前走的步伐。

“在此之前,我需要先问各位一个问题。”秋娘回头瞥了一眼曹岳,将声音压低问,“各位娘子,可有弘郎的孩子。”

锦袖笑了,她知道秋娘在担心什么:“我们不是来争什么名分的,不过是想求家主爱怜,给条活路罢了,姐姐不必担忧我们挟子上位。”

“就是就是!”屏风后偷听的娘子们忍不住出声,挤着挤着便都一拥而出了。

她们三言两语的。

忽然,在纷乱的间隙中,不知哪位娘子嘟囔了一句:“大兴教坊谁不知道他最怕女郎有孕,没种的纨绔罢了。”

灵堂的气氛一时十分尴尬,连曹岳的脸都更黑了几分,看起来失了鬼气,倒多了几分人味。

方罢月好整以暇地看戏,忽然懂了什么叫气得祖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的“孝子贤孙”。

秋娘无奈,又必须在曹岳面前拿出本事来。她站在娘子堆中,左支右绌,一面安抚她们,一面核算曹府的账面,能拿出多少钱打发了这些外室。

方罢月等人依然围坐在几案旁,忽然,她提问道:“你们猜,曹天弘纳进府里的这五位娘子,哪位最受宠?”

史媒婆最先开口:“我觉得秋娘是个不错的,稳重能干,样貌也清秀。”

芳菲毫不留情地反驳:“大娘你这是长辈的选择,郎君们肯定是喜欢年轻漂亮的,我觉得要不是戚珠玉,便是五娘子庞燕燕!”

“我也认为是庞燕燕。”聂阳难得认同芳菲,小丫头欣喜地抬头。

聂阳解释道:“按照这群外室的样貌来看,庞燕燕是与她们最接近的。而且庞燕燕曾经有孕,这说明她必然是得曹天弘青睐的。”

卢生也开口了,他选择的是董阿姊:“之前秋娘说,曹天弘并未对府中娘子诸多留恋。若只求红纱帐软度春宵,他外头的娘子们各个都好,娶进府的这些大概都是有别的原因。董阿姊半老徐娘,还要额外照顾她先夫的孩子,这都娶进来,足见重视。”

卢生侃侃而谈,字数甚多,听得人有些分神。

现场沉寂了片刻,方罢月才笑着问:“上将军怎么看?”

褚时冥一抬头,两人视线撞个满怀。

可向来温文守礼的郎君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移开目光。

方罢月以为他没有听清,于是又凑近了些,故意停在离郎君鼻尖仅方寸之时,柔声问道:“若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看,上将军觉得,曹天弘与谁缠绵最多?”

她离得太近了,近到郎君停留在唇边的那杯梅酒,也因她说话的气息而拂起涟漪。

褚时冥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但他微垂的眼睫终于有一瞬间的颤动。

方罢月眼中盛着狡黠笑意,满意离开。

褚时冥将杯中酒饮尽,喉骨轻动,而后开口道:“胡姬三娘。”

方罢月闻言,先看了看冷若冰霜的三娘,又转回头去对褚时冥露出会心一笑,“你来我往虽好,若即若离更香嘛。”

“什么意思?因为胡姬三娘最漂亮?”芳菲没听懂,挽着方罢月的手问道。

方罢月看向那远离纷争的倩影,叹道:“因为她安静。”

她拍拍芳菲的头,视线掠过那些婀娜柔弱的外室:“没发现吗,曹天弘真正喜欢的,根本就不会纳进府里来。”

芳菲看了看那些娘子们,还是不解:“可庞燕燕看起来也是他喜欢的类型啊。”

“我们打个赌吗,”方罢月双手环抱,又笑了起来,“庞燕燕绝不是他主动纳的。”

方罢月接着便让芳菲将庞燕燕请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那个最娇怯的小娘子身上。

庞燕燕像是稚弱鸟儿般一惊,捏紧手帕。这般闺中女儿神态,让人险些忘了她是个刚失去腹中孩子的母亲。

她期期艾艾来到众人跟前,声音也是细细柔柔的:“敢问……”

方罢月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行虚礼一套,开门见山问道:“你进曹府是何机缘?”

庞燕燕还是向方罢月欠身行礼,仿佛不规规矩矩便无法开口一般。

她低头道:“父母之命,不敢违抗。”

方罢月继续问:“你入曹府前,曹天弘可见过你?”

庞燕燕摇摇头,无辜稚嫩:“我一直养在家中,不得阿耶宠爱,也从不见生人。”

如此一来,也只能是她那做尚乘直长的阿耶,主动将她献给曹天弘的了。

芳菲很了解这种被亲长抛弃的感受,她不由握住庞燕燕的手,安慰道:“没事的,现在也不晚,你可以好好生活下去。”

小娘子瞥了一眼芳菲,她只流露出稀奇,却并无感动。

但当发现方罢月在观察她时,她很快敛下眉目,重归那副泥娃娃般任人揉捏的模样。

芳菲还没忘刚才大家打的赌,安慰完庞燕燕便顺势问道:“五娘子,平常你们五人中,谁最得曹郎宠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