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燕燕有些不解,不明白怎么突然说到这儿去了。
但她愣了一瞬后,便很快作出答复:“是三娘姐姐。”
庞燕燕开口虽柔弱,但答得却很笃定。
“庞娘子如此肯定,都不必思索一二吗?”方罢月转着自己的金镯,睇了庞燕燕一眼。
庞燕燕躲避着方罢月的目光,乖巧答道:“弘郎甚少回家,除了寻常年节,只有家主定下的每月初一十五的团圆宴。这些日子里,弘郎不是喝醉了自行睡去,便是去了三娘姐姐房中,府中大家都知晓。”
没想到庞燕燕的口齿如此伶俐有序,方罢月又瞧了她一眼,问道:“那你的身孕,是曹天弘酒后……?”
“嗯。”庞燕燕霎时羞红了脸,将头埋进领子阴影里。
方罢月扫了一眼不远处,秋娘还在安抚那些外室娘子们。
她继续问庞燕燕:“曹府上下都觉得是戚珠玉害了你腹中孩儿,为什么?你与她关系不好?”
庞燕燕听罢却摇了摇头,露出几分忧愁,慢慢开口:“其实,我刚进府的时候,戚姐姐是对我很好的,也常来和我说话。”
想来也是,戚珠玉对秋娘又妒又厌、三娘口不能言、董阿秭年岁大又木讷,满府上下,的确也只能和新来的庞燕燕说上几句话了。
史媒婆一边回忆,一边觉得自己分析得十分有道理。
如今算是盘问女眷,又多夹杂一些羞于启齿的私事。
卢生、聂阳与褚时冥三个郎君便坐在后头,默默地听着,以免娘子们顾及,不便开口。
“那戚珠玉一般都和你说些什么?”史媒婆继续问道。
“说的最多的是一些养生之法。”庞燕燕缓缓开口,细眉蹙起一丝哀伤,“戚姐姐热衷进补,见我身子弱,也常炖汤递方子来。只是从我有孕后,她便与我生分了。”
这话不假,戚珠玉的院子里,确实都是养生的药渣药酒。
也许最开始,戚珠玉是想母凭子贵,从而获得曹府的富贵吧。
“再后来,孩子六个月时突然没了。”说到此处,庞燕燕又红了眼圈。
她捏紧手帕,声音也微微哽咽起来:“家主请了医官来看,说是……说是我用了红花。”
方罢月与史媒婆不由对视了一眼,她们都知道红花是活血的猛药。
庞燕燕继续道:“后来家主着人彻查,果然在我喝剩的汤药中嗅出了红花的味道。又阖府上下地搜,只在戚姐姐处找到了红花。”
“既有如此确凿的证据,为什么不惩处戚珠玉?” 方罢月问。
庞燕燕摇摇头:“我不相信戚姐姐会害我。”
终于,秋娘算好了拨给各位外室娘子的银钱数额,灵堂也逐渐安静下来。
秋娘回头看了方罢月等人一眼,似乎有些好奇,庞燕燕有何好盘问的,竟然与她说了这么久。
方罢月看了一眼秋娘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们随我的婢女去账房领钱罢,一一登记过便可走了。”秋娘最后对外室娘子们吩咐道。
“且慢。”方罢月不知何时已来到秋娘身后。
她弯眼含着笑,商量道:“此前,秋娘你说曹天弘几乎日日外宿,这样的话……最了解曹天弘的人应当是这些娘子才对。
“她们如此重要,当然要暂留府中,秋娘以为呢?”
秋娘听罢,下意识地去看曹岳的眼色,得到允准后,才对方罢月点头。
身着洒金衣裙的方罢月挤入那些娘子之间,令她看上去像一尾斑斓的鱼。
方罢月指着胡姬三娘问她们:“你们中可有谁认得那位胡姬?”
众娘子们纷纷探身看去,一时各种婀娜。
方罢月眼尖,胡姬三娘竟然难得的动了动,将头再垂低了三分。
她的动作十分微妙,似是不想被这些娘子认出来,但也不想惹人注意。
可等了许久,那些外室娘子们却没一个吱声的。
但方罢月并不惊讶,这些外室娘子们摆明了不愿掺和进来,只想拿钱走人,但有些事情,她们一定比府里的人知道得更多。
方罢月笑了笑,走到外室娘子的主心骨面前,问道:“听闻娘子名唤锦袖,来自南曲?”
她为人能屈能伸,该动手时动手,该动嘴时也能将人哄得天花乱坠。
锦袖瞥了方罢月一眼,终归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淡淡应了声:“是。”
方罢月立时挽住她的手,赞叹感慨道:“锦袖淮南舞,宝袜楚宫腰。想必曹天弘将娘子金屋藏娇后,这南曲已经舞不成舞。”
锦袖这名字还真来自于这句诗,是当年初登台时,一位风流贵人替她取的。
她不由正视了方罢月一眼——被曹天弘赎身后,她每日深居简出,已经许久没有听过旁人的奉承之语。
如今这么一个明艳的小娘子引经据典来夸她,实在是比那些臭郎君说的话中听太多!
锦袖扑哧笑了,眼波流转地看向方罢月:“我喜欢你。有什么问题便问吧,姐姐一定知无不言。”
方罢月便领着锦袖来到长案旁坐下,芳菲赶紧帮忙搬凳子。
“那位胡姬和你一样,都是从南曲出来的,你可认得?”
方罢月问完话,对面却半晌没有动静,她不由抬头。
却发现锦袖的目光越过她和芳菲的肩头,直勾勾地在聂阳与褚时冥身上流连。
芳菲也发现了——这简直是对她家掌柜的大不敬!
芳菲腾地站起身,故作凶悍道:“你看什么!你还没回答我们六娘的问题呢!”
锦袖一点儿也不怕芳菲,她只用袖子遮着唇笑起来。
方罢月拍拍芳菲的后腰,示意她退下,而后转身对聂阳和褚时冥挑了挑眉,道:“你俩来问吧。”
上将军垂眸饮酒,沉默不动。
聂阳看了看旁边的上将军,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从小听师姐话的好好少年,他撇下褚时冥,先行上前。
说着话,方罢月也站起身来往后排走。她与褚时冥擦肩而过时,微微俯身伸手拿走了郎君手中的酒杯。
“褚将军,坐享其成的时间到此结束啦。”
方罢月在褚时冥耳边落下一句低声呢喃,而后她将那酒杯转了个方向,仰头将杯中余酒饮完,顺手又把空杯塞回褚时冥手中。
郎君盯着杯口的胭脂色,哑然失笑,倒也不气。
锦袖没错过两人的一举一动,饶有兴味地观察着。
在褚时冥即将起身过来的前一刻,锦袖脆声开口:“这位就不必过来了!”她笑了笑,满身欢场媚态,“我还是喜欢与……年轻一点儿的郎君说话。”
芳菲不由暗自点头——英雄所见略同,她忽然就对锦袖多了几分亲近。
“咳……”聂阳咳了咳,缓解这莫名的局面,“娘子,还是说说胡姬三娘吧。”
“她有什么好说的?”锦袖不解,“我与她虽然都是南曲的舞姬,但与她并不相熟,也从未同台献艺过。她过于高挑,这对舞姬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小郎君你还不曾流连欢场吧?”
聂阳忽略她的调笑,继续正色问道:“那你可知,曹天弘为何要将她收入府中,是不是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
锦袖与胡姬三娘的上一次见面,大约都是快两年前的事了。
聂阳见她实在想得困难,便再次问道:“那三娘在南曲时,除了曹天弘,还有没有其他相好的郎君?”
问话也是有技巧的,若是直接让锦袖想到什么说什么,只有刹那间的脑袋空空。
但若是有的放矢,顺着一根线,那些犄角旮旯里的记忆反而会纷纷冒头。
“她个子太高,不会说话,又常冷着脸,在教坊里都被阿姥放在角落充数。”锦袖尽力在脑海中搜寻三娘的身影。
“前几年时,有一个胡商路过歇脚,倒是看上了她,想与其春风一度。阿姥将他拉进隔间聊了一会儿,也许是价钱未谈拢,最终还是没成……”
价钱没谈拢?
聂阳一愣,他记起芳菲找到的那张,胡姬三娘的身契,上面不过是五十贯的价酬。
锦袖已经彻底陷入往日的回忆中,南曲的一砖一瓦重新浮现在脑海。
“啊对!”锦袖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下意识握住聂阳的手腕,“她被曹天弘赎走的时候也许还是完璧之身呢!”
锦袖激动道:“南曲说大不大,除了都知酒纠们有自己的院子,其余娘子都挤住在教坊小间。
“娘子们太多,相处起来总有龃龉。因此阿姥把地方分成了三块,一处住汉人、一处住胡人,还有一处住那些毛没长齐的小丫头们。”
聂阳好似猜到了她要说什么,试探着问:“但她一直与那些小丫头们住在一起?”
“对!”锦袖点点头,确认聂阳的猜想。
不必锦袖继续解释,众人都不是对教坊一无所知的深闺女郎。
按照教坊里的规制,除了给都知们配的起居丫头,其余底子不错的小娘子们会被圈养起来,教她们琴棋书画、婉转承情,同时也能避免被不三不四的郎君给欺负了。
以三娘的年龄,早该脱离这样的环境。但若是为了护她完璧之身,又怎会容许她被低价赎出。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何对她这么感兴趣。”锦袖看了看满脸凝重的众人,轻轻摇头,“难道她和弘郎的病有什么关联吗?”
“病?!”
这下除了褚时冥依旧沉稳,其余所有人都异口同声惊讶地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