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时间缓缓流逝,终于,方罢月盯着曹天弘灵前的木杆,心生一计。

这木杆本来是用来挂白幡的,但白幡被褚时冥扯下来捆曹岳了,此刻只留了一根光秃秃的杆。

恰好梁上的阴差乙打了个倦意十足的呵欠,对同伴道:“做人时候的习惯当真难改,一下雨便觉困。我打个盹,崔判回来前你记得叫醒——嗷!!”

他话音未落,便捂着屁股一声惨叫,从梁上坠至地面。

还未醒神,又被瓦片泥灰扑簌簌的落了满脸。

阴差乙眼含热泪地转头去找罪魁祸首,一抬眼就看见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娘子,手里握了根长棍——好像是人家灵前支白幡的木杆。

显而易见,方罢月用这杆捅漏了屋顶,顺带还中伤了他的屁股。

“兀那妖女……”阴差乙扶着腰爬起来,两唇颤颤,扬袖便想施法与方罢月打一架。

“差君莫急。”阴差甲伸手拦住他,“这些人本就大限将至,何苦脏了自己的手。更何况,若被崔判知晓,再判你个滥用私刑的罪怎么办。”

“但只要他们走出——”

阴差甲再次打断他的话头,意味深长道:“那便让他们走不出。”

阴差乙忍着痛,冷眼瞧了瞧方罢月,与同伴悄然离去。

等屋瓦轰然倒地,满室寂静过后,芳菲第一个惊喜出声:“啊——有道理啊!屋顶的瓦片定然能防雨!”

只见雨水从破洞中淅沥而下,地板与白幡等物都已损坏,但掉落下来的瓦片却丝毫未改。

方罢月在众人惊叹的神色中,淡然地用长杆把瓦片归拢过来。

聂阳已然懂得她要怎么做,自行劈开一张矮几,将木板完整拆下,再陪方罢月一起把瓦片盖在木板上。

待会儿这盖满瓦片的木板,便像是一个可随身移动的屋顶。

此计虽妙,但使用起来却需要强大的臂力。

聂阳当仁不让要与方罢月同去。

“七郎,你一定要把六娘盖住啊!”芳菲十分担忧。

她虽平日里垂涎聂阳俊容,但哪有什么郎君比得过六娘重要呢。

“放心。”少年点点头,举起沉甸甸的木板,抬至两人头顶。

“你还看得见路吗?”方罢月突然心有所感,问自己身后的师弟。

做这一切准备时,众人偏偏忘了,她与聂阳的身高只相差几寸而已。

少年郎君在同龄之间已算高挑,但他才十五岁,因此只比方罢月高出半个多头。

更别说方罢月脑袋上还顶着发髻与珠翠。

聂阳勉强能从缝隙间探出视线,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

多少有些伤面子。

方罢月叹息一笑,抬手便准备解簪披发。

“还是我来吧。”褚时冥适时走去,接替聂阳。

他托住木板,手腕发力露出清劲的骨骼。

方罢月感觉到郎君的衣袖带着风,厚重的木板在她头顶上升了许多。

众人旁观,玲珑娘子与高大郎君前后站在一块儿,她恰好被圈裹在了他的怀中。

明明背景荒唐,动作可笑,但偏偏叫人移不开目光。

“真乃天作之合……”史媒婆不禁感叹道,“褚将军,虽然先前是误会,但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正儿八经再提次亲吗?”

褚时冥垂眸,似乎有些恍惚。

他轻笑一声,气音俯传入方罢月耳中,不知道他会回答些什么。

方罢月下意识地想回避这种问题,她立刻抬腿动身,往灵堂外走去。

“走吧。”方罢月快速吐字,截断了史媒婆的提议。

褚时冥自然也无声跟上。

“我想先去秋娘的院子。”方罢月自顾开口。

“好。”

大雨冲散旖旎,褚时冥也一如既往地温文守礼,与她的后背间始终隔着一拳的距离。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九曲连廊上。

褚时冥将瓦盖移开,两人略走几步,莫名就变成了并肩而行。

“重吗?”方罢月斜睨一眼身侧的郎君。

褚时冥单手托板,淡淡笑意漫上眉梢:“还好,和你一般重。”

“……”

方罢月想起先前,她故意哄骗褚时冥抱她翻窗玩,于是挠了挠鬓角,一时无言。

一直走进秋娘的院子,褚时冥才彻底放下那块盖满瓦片的木板。

两人甫一对视,发现对方都是满身窟窿眼——虽然头上顶着瓦,但雨滴难免飞溅而来,将衣裳点点腐蚀。

尤其是方罢月,她本来就扯碎了衣袖,此刻堪称褴褛。

她自嘲一笑:“多少年没这么破落了。”

“六娘从前过得很窘迫?”褚时冥一边问着,一边将袖口崩开的结扣重新系上。

“流浪过一段日子,但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方罢月风轻云淡。

“为何流浪?”

“你听过崇一门吗?”方罢月不答反问,但她刚问完就自嘲一笑,“上将军肯定没听过,崇一门在江南道,离西京很远。”

方罢月淡淡回忆:“我和阿阳都是被崇一门收留的孤儿,自小在门派内修习,学了些武艺。后来,听说是门派老祖修行大圆满,坐化飞升了。崇一门从前的仇家便找上门来,屠了山门。”

褚时冥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有些许茫然,但并不悲伤。

“我和阿阳逃过一劫,但我可能在逃命时伤了脑子,七岁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就崇一门这个名字,都是阿阳告诉我的。”方罢月笑了起来。

他们二人一言一语间,便已走到了秋娘的寝房门口。

褚时冥也不做刨根问底的无礼之人,既然已经到了目的地,闲话也自然该停止了。

褚时冥切换话题:“据卢生所说,他们上回只去了秋娘院中的账房,其余地方都没来得及踏足。”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房门,侧身让方罢月先进。

方罢月点点头,抬腿先行。

然而刚刚酸雨早就毁坏了衣裳,她这一抬脚,裙摆就像西域舞姬身上的金缕丝一样,直接破裂散开,露出白嫩凝脂的腿。

一晃眼,亮得惊人,毫无遮挡地跳入褚时冥眼底。

方罢月也意识到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确实不成样子。

她笑了笑,突然恶向胆边生。

方罢月歪头挑逗:“上将军若是觉得非礼勿视,倒是可以把你的衣裳让给我。”

方罢月天不怕地不怕,此刻手已经抚上了褚时冥的衣扣——她确实是想扒了他的衣裳自己穿。

褚时冥的袍子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在雨的飞溅下仍然只有几粒微小的破损,还触手亲肤。

而褚时冥的脑海不由回忆起,从前,方罢月沐浴完毕,只披着他外裳满房间跑的样子。

郎君喉头微动,可现在不是时候。

他退了一步,喑哑开口:“喜欢衣裳,以后送你新的。”

褚时冥抓起一旁架子上,也许是秋娘放着的小袖披风,展开盖在方罢月肩上。

方罢月却直愣愣地盯着他身后,眨眼间,捉弄的心思尽数转移干净。

她问:“那是不是曹天弘的寝房?”

褚时冥顺着她的视线转身,先是入目一张榻,紧挨着墙。

而墙上开了一扇窗,透过窗格,清晰可见的便是远处的一间屋殿。

褚时冥辨认着方位,肯定地落下一字:“是。”

方罢月抬头扫视这屋子中的雕梁画栋,喃喃道:“不管是布局方位,还是大小陈设,秋娘这个院子才是曹府的主屋……

“秋娘与曹天弘夫妻情淡,分房而居是正常,那么曹天弘现在的这间房,是他自己选的,还是秋娘安排的?”

方罢月蹬掉鞋子,裹着秋娘的披袄爬上秋娘的床。

她侧身躺在枕头上,声音传来便有些闷闷的:“看得可真清楚啊……她不会是真心念着曹天弘吧……”

“此前秋娘的婢女阿悦特意叮嘱,秋娘睡觉时不喜光。”褚时冥站在榻边补充道。

方罢月冷哼一声:“周身全黑,窗外夫君的房中却灯烛晃眼,岂不是更睡不着。”

话音刚落,却像一语成谶一般,窗外的白昼刹那变得漆黑。

饶是方罢月,也愣了片刻——看来是第二夜来临了。

方罢月从秋娘的床榻上翻身坐起,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推开。

一名脸色惨白的婢女提着幽蓝火光的灯笼,静静出现在门口缓缓道:“酉时到了,贵客们请随我——”

结果“啪”的一声!

一块瓷枕照着婢女的面门砸去,婢女话还未说完,就彻底倒地不起。

比那灯笼还像纸糊的。

“老娘查得正起兴,你说天黑就天黑,说睡觉就睡觉?”扔完瓷枕的方罢月拢着披袄哼声,准备赤足走过去。

但她还未动身,便被褚时冥一把扯住。

“穿鞋。”褚时冥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带着几分低沉。

“哦。”方罢月心情不错,依言照做。

她将鞋子趿拉在脚上,边碎声念叨:“你是不是怕我踩着碎瓷片?那你真是多虑了,我这眼睛,看刺眼的不行,反而愈黑的地方看得越清楚……”

可等方罢月捡起跌落在地的灯笼,重新站直身子,却发现褚时冥依然站在榻边,不知在干什么。

她疑惑道:“过来啊。”

郎君沉默半晌,终于被迫开口:“我看不清……”

秋娘这房间不知为何,一旦熄灯当真是不见五指的黑。

方罢月不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提着灯笼过去接他。

小姑娘提着灯笼来到他面前,巧笑倩兮:“跟紧我。”

她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还是,一如当年——褚时冥心中想。

一些已经淡忘的回忆,也随之渐渐出现。

褚时冥在冥界做鬼王迄今已有七百年,日复一日。每当他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事后,早已是万鬼寂静的时辰。

他本是上九天的仙身,即便法力高深,眼瞳依然不喜欢冥界的黑暗天色。

褚时冥独自一人走过冥宫亮满灯笼的路,回到寝殿,方罢月每每早已熟睡。

时间长了,连他自己也忘了,那些灯笼,当初是方罢月亲自让人替他一盏盏挂上的。

“褚将军,我开路,你撑板,走吧。”方罢月嗓音轻快。

她领着出神的郎君走到门口,准备继续夜探曹府。

褚时冥听声回神,重新托起瓦板,感觉到方罢月正贴在他的胸前。

方才的柔情还未散去,思念比此刻的夜色更深沉。

在方罢月察觉不出的动静中,褚时冥垂首,轻轻吻上她冰凉的簪头——阿月,对不起。

鬼境之外,俯身观赏这一切的崔钰笑了。

刚刚那两个紧急燃符,使曹府下雨的阴差,正跪在一起瑟瑟发抖:“判官大人,我们听您的吩咐,不让他们出去,才点燃鬼雨。但这天黑……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请大人恕罪!”

“是我操控鬼境天黑的。”崔钰笑笑,猎奇一般欣赏自家殿下的柔情一刻,“这个故事差不多了,准备收尾吧。”

阴差甲与阴差乙有些听不懂,他们面面相觑了一瞬,而后识趣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