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方罢月站在苦雨凄风的夜色中,歪头问身后的郎君。
凄厉刺耳的锵鸣声,和着缓慢有序的咚咚声从远处传来,她手中发着蓝光的灯笼也显得更加幽幽怨怨。
“像是磨刀声。”褚时冥答。
方罢月抚着下巴道:“还有剁案板的声音。”
“去看看?”方罢月问。
“好。”
两人缓慢地朝着音源处走去。
雨已经没有白日里那么大了,此刻淅淅沥沥的,不成阻碍。
他们走着走着,便离开了连接各处院子的连廊,又穿过一丛矮草乱蓬的荒园。
但看得出此处常有人经过,因为在泥泞之上,已经铺上了细密的碎石,蜿蜒成一条小路。
“声音越来越大了。”方罢月有些雀跃。
褚时冥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没有搭话。
他们此刻已经远离曹府娘子们的住所,越走越偏僻。
直至绕过一拱年久失修的月门,才终于见着了点点烛光。
“火小点!水都要烧干了!”
“这边添柴——”
“让让让让,出锅了啊!”
……
方罢月望着不远处,热烟阵阵,仆妪穿梭,竟有人声鼎沸之态。
两人抬着一枚硕大的猪头砸进酱缸里,虬髯肥客手起刀落,鸡鸭鱼肉血沫横飞。
腥物被滚水一烫,更加难闻,气味蔓延而来,让人胃中翻涌。
方罢月皱着眉,冷眼看着那些“人”在雨中来往,这样蚀骨剜肉的雨滴,落在他们身上,竟与普通的牛毛细雨无异。
“来帮忙的?”那边的布衣粗汉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计,朝方罢月吼了一嗓子。
方罢月一怔。
“就说你俩呢!还不快来!”
那汉子是个急性子,见他们磨磨唧唧,干脆走过来,径直将二人推入那纷乱的小院。
说来也奇怪,他们似乎对褚时冥托着木板的姿态视若无睹。
方罢月便顺势拽住褚时冥的手腕,跌跌撞撞去了伙房檐下。
褚时冥将木板置弃一旁。
那汉子转身抛来两件围裙,指点道:“你二人看起来就是生瓜蛋子,就做做面点吧。”
醒好的面团放在案台上,洁白莹亮。
方罢月与褚时冥抓着围裙,一时面面相觑。
“我们还在曹府吧?”方罢月有些恍惚。
“在……”
探案夜行的二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开始揉面捏饼起来。
来都来了,必得有所收获。
方罢月干脆绑上襻膊擀面,一边往热闹处凑,人鬼不分地开始闲侃——“曹府怎么这么大阵仗?”
身边剥豆子的婆子叹气:“做白宴呐!曹家小郎走得匆忙,明日大殓、宴送、出殡,可有得忙呢。”
方罢月挑眉,继续忽悠:“我们刚来,不知大娘在曹府多久了,但还请多多提点呀。”
那婆子摆摆手:“好说好说,我在此九年了,不是我自夸,府中的老资历除了我也数不出几个了。”
“九年?”方罢月一愣,“可这骠骑将军府都立府几十年了吧。”
“那我不晓得!”婆子脸色有些不快,似乎不满方罢月质疑她。
她哼道:“反正如今曹府上上下下的婆子小厮丫头,最早都是和我一起来的。我们刚进府的时候,这曹府根本就不像个将军府,一个下人都没有!可都是我们里里外外的打点操持,让这府里……”
方罢月逐渐无心听那婆子絮叨。
她抬眸看向褚时冥,郎君还是淡然处之,朝她点了点头。
二人默契地放下面团,一边一个手刀,将屋内的白案师傅打晕,而后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此地。
直到走出半里远,那些沸腾的庖解声都逐渐模糊后,方罢月才重新和褚时冥说话。
“上将军觉得,十年前曹府发生了什么?”
褚时冥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既然与仆从遣散有关,大约是内宅的事情。”
现如今整个曹府里的下人,最早不过是九年前来的。然而十年前,曹天弘还有随身小厮。
方罢月揣摩道:“也不知道曹天弘那个小厮五敬,是不是当真死于坠马……”
“再怎么变化,曹府依然是曹府。”褚时冥意有所指。
方罢月被一语惊醒,先前自己一直受了那张曹府营造图纸的影响,但其实曹府远比那张图要大。
方才他们去过的伙房,便不在那张图上。
“就如军营一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方罢月喜上眉梢,“纵然曹府里的人来来去去,但刻在一砖一木里的痕迹,不会消失!”
“走,我们去抓曹岳,问他曹天弘弱冠以前都住在何处!”方罢月大喜之下,突然就迈开了步子,而褚时冥还没来得及跟上。
眼见一滴酸雨顺着板沿掉落,即将正中方罢月脸颊。
褚时冥一心急,下意识凝眸——万枚如针似箭的水滴,就那么停滞在了半空,剔透闪寒光。
再下一瞬,便似烈焰缠绕,雨滴化为烟气消失无踪。
“嗯?”方罢月走出头顶的遮挡,后知后觉眨眼,“停雨了……”
她手中只有一盏幽蓝孤灯,看不清褚时冥的动作眼神。
“嗯。”褚时冥心知肚明这雨不会再有了,便随手搁弃了那块木板,“走吧。”
曹府的厢房中。
芳菲与史媒婆并排躺着。
史媒婆已然沉入梦乡,发出顿挫的呼噜声,但芳菲却一直睁着眼睛,在担忧着一去不复返的方罢月。
时间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显得愈加漫长,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后,芳菲敏锐地发现,外头的雨好像停了。
她掀开被子,趴在窗格上往外看,果然如此。
芳菲咬咬牙,穿戴整齐,准备溜出去找方罢月。
她摸下头上的最后一根细银簪子,轻车熟路地将门锁撬开。
小丫头从门缝中跻身出去,夜里冷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刚走出三步,芳菲心里还是发毛。于是她又折返回来,绕到郎君们住的那间厢房去,趴在窗口呼唤聂阳。
“七郎——”
睡梦中的聂阳皱了皱眉。
“七郎——”芳菲继续幽幽地出声。
聂阳终于朦胧醒来,循声转头一看,彻底吓精神了。
只见一素衣小娘子披散着头发,双手握着窗上的直棂条,仿佛大狱里含冤而死的怨灵。
“是我。”芳菲扒拉开自己的头发。
她朝门口指了指,示意聂阳出来再说。
而后芳菲又如法炮制,撬开了聂阳他们的房门。
聂阳自然知道芳菲披头散发是为了开锁,但这模样着实有些渗人。
少年滚了滚喉头,轻声道:“芳菲,你还是先把头发簪起来吧。”
芳菲磨蹭了会儿——头发搭在前胸后背好温暖,甚至有点不想梳头。
但到底是不方便,她还是呼噜着头发绕了几圈,在头顶盘了个云朵髻。
“其实我觉得,我们是不必去找师姐的。”聂阳沉吟,“不若去寻新的线索。”
芳菲眨巴着眼,听凭吩咐。
聂阳抬头看了看天,虽然雨停了,但灰云盖着弯月,几乎没什么光洒落。
聂阳开口定夺道:“安置那些外室娘子的厢房应该就在附近,我们先去那儿讨盏灯笼。”
“好。”芳菲有了依靠,攥着聂阳的蹀躞带不松手。
若此刻俯瞰整个曹府,观者难免会想到沙盘。
方罢月与褚时冥、芳菲与聂阳,四人像是沙盘上的棋子,在崎岖的内院小路中奔走,隔着房屋擦肩而过。
夜色疾行中,方罢月忽然发问:“你饿吗?”
“还好。”褚时冥盯着远处曲曲折折的路,淡声回复。
可下一瞬,一个拳头大的洁白温热的笼饼就挡在了他眼前。
褚时冥一愣,连脚步都停住。
随着笼饼移开,方罢月嬉笑明艳的眉眼出现在他视线中:“打晕白案师傅后,顺了两个走。”
褚时冥无奈失笑。
两人嚼着笼饼,放缓了步调。
曹岳的院子在东北角,僻静一隅。等方罢月二人赶到之时,满耳只余萧瑟风声,仿佛从无人在此居住。
方罢月依照经验推开寝房的门,可一入目的不是案几床榻,而是密密麻麻的……木头牌位。
她绷着神色,提灯看去。可褚时冥却错开一步,挡在她身前,冷眼道:“曹公既已醒了,就出来吧。”
“醒了?谁醒了?”方罢月露出了来到曹府后的,第一个惊愕的神色。
她茫然地望向那些排列着的曹府祖宗牌位,问:“这里头的曹公醒了?”
直到曹岳森然地从牌位墙壁后走出来。
方罢月差点忘了,曹岳本就是个死人,何来的呼吸声,怪不得她丝毫无所察觉。
只是……褚时冥又是如何猜到的?
方罢月微睇郎君一眼,惊佩于他的敏锐。
曹岳抖了抖花白的胡髯,阴阳怪气地开口:“二位在我府内秉烛夜游,真是好兴致啊。明日便是我儿的大殓,不知凶手找的如何了?”
“我们来此正是有事问你。”方罢月顿了顿,换了个更大的问题。
“十年前,曹府究竟发生了什么?”
曹岳一愣:“这与我儿的死有何关系?”
方罢月二人只看着他,沉默不语。
曹岳叹了口气:“罢了,你们自己看。”
说着他手持烛台,亲自走到牌位最边缘的位置,烛光恍惚之下,木牌上的字清晰可见——曹氏二十八代子曹澈灵位。
方罢月挑眉,她记得曹天弘是二十七代。
“澈儿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孙儿。”烛光自下而上来,照得曹岳的老脸更加沟壑纵横,十分沧桑。
“十年前,澈儿两岁,刚会跑。可下人看护不慎,以致孩子落水身亡,澈儿的母亲——也就是天弘当时的通房,没过多久也悲痛而亡。治家不严,我便把从前那些刁仆都发卖了,又未免触景生情,逐渐地改换了府内的格局。”
方罢月若有所思,问:“那从前,曹天弘住在何处?
曹岳拂袖擦了擦那早夭曹澈的牌位,臊眉耷眼答:“和现在一样,我儿的院子没变过。”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只不过,从前院子里的小园被封了,你们自行找去吧,老夫累了。”
他佝偻着背对他们,显得有些老态龙钟,手中的牌位在他擦拭过后,颜色更深润了几分。
曹岳无声送客,方罢月与褚时冥也无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