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罢月脑海中的线索密密麻麻地排布开,她想到戚珠玉最开始说的那句“一个两个的,左右这就是曹家留不住子孙。”
脚步踩入草石的细碎声中,方罢月戏谑道:“戚珠玉知道的可真不少。”
她将灯笼换了只手提,转了转有些僵硬的手腕。
“注意脚下。”褚时冥却不甚在意戚珠玉如何,只接过她手中的灯笼,一边提醒。
再进曹天弘的院子,萧瑟之气愈重。
方罢月第一反应便是,一条藏在柜子或挂画后的暗道。
因而她直奔屋内,案几屏风静静地伫立着,一切仍保留着曹天弘死前的样子。
“这碗汤竟然还在。”方罢月乐道。
天气微寒,汤还没有彻底腐坏,只是颜色变得更深了些,十分浑浊。
忽然,方罢月好像想到了什么,拿起汤匙将里头的肉与姜舀上来细细看了一眼。
“怎么了?”褚时冥问。
她觉得这姜好似与寻常的姜不太一样,但方罢月自己也不甚确定,便含糊道:“没事,还是先找暗道吧。”
然而两人仔细地转了好几圈,这房内严丝合缝,没有任何中空的结构。
“去外面看看吧。”褚时冥提议道。
“好。”方罢月重新披上翻领袄,准备推门。
曹天弘的院子仅方寸之地,门前是石板路,一览无余。
于是方罢月二人直奔屋子背后。
这后院略做了些景观,花草疏疏,中间搭着一座半人高的嶙峋假山。
假山的底座被数块碎石堆砌起来,石块间的缝隙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漆黑。
方罢月眼神如矩,她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褚将军,劳烦你提着灯笼去那假山后走上一圈。”
褚时冥没有废话,提灯照做,衣料摩挲的声音让人心安。
而方罢月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只见本该透出烛光的石缝间,却仍是漆黑一片。
果然如此。
方罢月冷笑一声,直接从花丛中跨越过去,走到那假山前。
她上手试推那些石块,原本该是纹丝不动的巨石,却一碰就晃。
既然是假石头,便都不需劳烦褚时冥,方罢月直接撸了袖子将两块最大的挪开。
褚时冥也已绕行而至,提着灯笼照亮这方寸之地。
“是个洞口。”方罢月微眯双眸。
她探身进去,落在往下的石阶上,褚时冥紧随其后。
再走几步便是别有洞天,渐渐宽敞起来,也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弯腰。
不过这暗道并不长,再走走就到了出口。
方罢月二人站在出口处,俯瞰着眼前一切——恰是曹岳所说的,那个废弃园子。
出口地势较高,直接连着一个八角旧亭,台阶便铺在亭子的须弥座下。
方罢月打量着,喃喃道:“以曹天弘现在的居所,若再加上这个园子,便与秋娘的院子差不多大小了。”
褚时冥附言:“大概,这便是曹府最初的两个主院。”
两人慢慢往下走,这园子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只在中间有一个水潭,约一人高的深度,如今已经枯涸,露出潭底的泥泞与乱草。
潭边甚是荒芜,只有一棵歪脖子柳树,长得倒是茂盛,千枝万条上还有新芽。
褚时冥见方罢月盯着那柳树瞧,突然道:“莫再折柳。”
这是还不忘她之前痛打柳树精的事儿呢。
但方罢月的心思却并不在柳树上,夜间远眺于她而言,反倒更加清晰。
她定睛皱眉道:“那柳树后面好像有东西。”
二人又提步前往。
柳树散发着阴郁的气息,枝条纹丝不动,密密麻麻的垂下,宛如女人的头发。
拨开这些冰凉的柳条,那一直隐隐约约的东西才终于清晰呈现。
那是,两座坟茔。
只有小小的鼓包,灰白的碑石。
坟茔四周长满了杂草,与蔫头搭脑的小花。
而坟前只有零星几件祭品,早已腐烂——有被虫蚁啃食干净的祭食,一个已经长上苔藓的褪色拨浪鼓,还有一些缺胳膊少腿的小玩偶,和斑斑驳驳的蜡油。
“看这些蜡油的厚度,从前应该经常有人来祭奠。”方罢月蹲下身分析道。
“但也许久无人来过了。”褚时冥替她拂走垂在头顶的柳枝。
“嗯。”
方罢月随手捡起一块石片,将墓碑上的苔藓与泥灰刮去,石刻的碑文终于勉强可辨。
“是曹澈母子的坟……”方罢月轻声呢喃。
一位母亲,哀死于深宅之中,墓碑上却连名字都不曾有,只余“爱妾邱氏之墓”六个字。
“想来是曹天弘立的墓。”褚时冥道。
方罢月冷笑:“男人多薄情,从前万般珍重,可最终还是抛诸脑后了。倒不如坟周的这些花,时间愈久愈茂盛。”
“可这些花,”褚时冥踯躅缓声道,“看起来并不新鲜。”
方罢月倾身采下一朵,放在墓前:“这是萱草花,又名忘忧,朝开夕萎。但它还有一个意思,孕中宜男,祝愿慈母。”
方罢月忽然开始回忆旧事:“三年前光禄寺卿的夫人有孕,日夜害喜,就连寺卿带回去的御膳她也吃不下,却偏偏喜欢吃我们长乐楼的菜。我觉得此事是个机缘,于是每次都在寺卿带回去的食盒里放上一支萱草花,后来他们当真得了一位小郎君,对长乐楼千恩百谢的。”
“连掌邦国酒醴膳羞之事的光禄寺卿都夸口的酒楼,西京自然人人趋之若鹜。也是因为此事,我才真正坐稳了长乐楼掌柜这个位置。”
褚时冥静静地听她说着往事,可以想象方罢月大杀四方的样子——她一直都是如此,有勇有谋而又率性明艳,最大的愿景是混吃等死,可一旦真的闲下来又要嚷嚷着无趣心烦。
“累了吗?”褚时冥忽然发问。
方罢月一怔:“还行吧……”
“那觉得有趣吗?”
方罢月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她忽然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萱草花繁茂葳蕤,常常一播种来年便连成了片,极易成活。但那个地方,周边的花都如此茂盛,中间却仿佛缺了一块似的。
方罢月微眯双眸,缓缓道:“找到真相才有趣。”
她绕开坟茔,走到那处去,褚时冥紧随其后。
“小心陷阱。”褚时冥忽然皱眉,伸手拦住了方罢月的脚步。
只见再往前两步,就到了那片花草稀疏之地,却也不是光秃秃的,只不过野草杂如飞蓬。
褚时冥用未出鞘的长剑拨开那些野草,露出底下淡淡的黄泥色。
宿铁剑鞘撞击几下,发出的却不是沉闷的大地声,而是空响回荡的脆声。
方罢月一扬眉:“又是一条暗道?”
这次褚时冥将剑拔了出来,沿着地面移动,薄而锋利的剑尖插入缝隙,向上一挑,暗道的入口就此打开。
枯萎的无根野草震荡起来,方罢月挥了挥衣袖。
“这次我先下。”褚时冥收剑归鞘,撩开衣袍纵身没入黑暗。
半晌,郎君的声音从幽深处传来:“无事,进来吧。”
方罢月赶紧提着灯笼踩着边缘的绳梯爬下去。
“据说当年大瞿杀入大兴城,剿灭前朝余党,但是闯入那些贵戚府邸之后,发现好些人都不知所踪。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府里的暗道逃出城去了。”方罢月念叨着传闻,一边探看四周。
这条小道十分狭窄,方罢月堪堪而过,至于褚时冥,还得弯腰侧身。
方罢月调侃:“这暗道挖的,胖子岂非不配逃命。”
“也许那不是用来逃命的暗道。”褚时冥突然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才是。”
方罢月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发现前方豁然开朗,半丈高的通道,四周还做成了石壁,不再是刚刚那样的泥泞羊肠。
只是如今他们站在三岔口上,左右两边各有望不到头的路,该走哪边?
“上将军,我们……分道扬镳?”方罢月挠了挠眉尾。
褚时冥没有回答,转身将灯笼从竹竿上摘下来,又将灯罩拿开。
他举着孤零零的烛台,护着火苗,将其放在地下。一边问方罢月:“你方才下来时,将入口重新阖上了吗?”
“当然。”
褚时冥重新站直身子,垂眸观察火苗。
方罢月也反应过来,这是逃命用的暗道不是墓道,若是所有开口都堵得严严实实,里头地气全无,人就算下去也无法呼吸,照样死路一条。
埋在府里的口子,不能为外人道,自然是封得严严实实的。
但延伸到荒郊野外的那端,却要承担着通气的作用。
烛火在寂静的暗道里开始轻微摇曳,火尖时不时地朝左歪去。
“往左走。”
二人异口同声。
方罢月嘿嘿一笑,喜上眉梢,忽然反问道:“上将军,那你觉得有趣吗?”
褚时冥将烛台重新安回灯笼里,含笑扫过她的眼睛:“和聪明人一起,自然有趣。”
方罢月十分受用,愉悦地往前走。
又走了不多时,二人终于抵达暗道的尽头。
机扩转动,暗门推移,眼前渐渐出现……花红柳绿的裙裳?
暗道隐藏在衣柜之后,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方罢月隐隐约约觉得,透过衣裳看见的陈设分外熟悉。
“这是……”方罢月拔腿跨出衣柜,一愣,“秋娘的寝房。”
“竟然是这样……”没想到从暗道,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秋娘的寝房。
方罢月在屋内转了几圈,若有所思地自语,充满了振奋。
“上将军,走吧,最后一站。”她看了一眼越来越短的蜡烛,“我们赶在天亮前结束。”
两人步履不停,半柱香后,他们敲响了庞燕燕的院门。
由于娘子们都在曹天弘牌位前守灵,庞燕燕与秋娘一样,并不在院内,只有她的婢女替他们开了门。
满院的花在幽蓝烛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清冷暗香。
而那厢,芳菲亦步亦趋跟在聂阳身后,二人也终于摸黑到了庑房。
夜深人静,庑房里的外室娘子们都睡着,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聂阳深吸一口气,扣响了房门。
立刻就有娘子泼辣地骂骂咧咧:“谁啊?!”
聂阳硬着头皮缓声道:“请姐姐们赐盏灯笼好吗?”
“听声音是那小少年。”里头人轻轻一笑。
“哎呀,那快让他进来呀。”
娘子们陆续都醒了,逐渐七嘴八舌起来,逗弄调笑着。
若是闭眼听去,还以为此间是那夜夜笙歌的妓坊。
又听得一会儿动静,衣裳摩挲后,房内的灯亮了起来。锦袖披衣过去开门,笑问:“二位怎么深夜前来?”
聂阳拱手不敢抬头看:“师姐自酉时前离开,一直未归。我和芳菲也辗转反侧,便决定多寻些线索,助师姐一臂之力。”
锦袖点点头:“说到这个,我和众位姐妹睡前聊了半晌,倒还真有些猜想要告诉你们的。”
她转身返回房中,招呼道:“先进来吧。”
聂阳踯躅不前。
锦袖娇笑道:“怕什么,不是还有位小娘子陪着你吗。”
芳菲则大大咧咧,伸手拽着聂阳径直走了进去,反手关上门。
“姐姐们有什么想法,快说来听听。”芳菲急不可耐。
众娘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由谁开口。
正好在这安静的间隙,隔壁传来咚咚的砸墙声。
“谁在那边?”聂阳皱眉问。
娘子们茫然地摇摇头,和姐妹们紧紧靠在一起。
芳菲再度拔下簪子,摩拳擦掌道:“咱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聂阳点头,举着灯盏陪她过去,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矮小屋子。
在芳菲撬锁的时候,里头还不停地传来撞墙声。
直至房门打开。
芳菲“啊”了一声,那是被五花大绑起来,还被堵了嘴的戚珠玉。
聂阳看出她有话要说,走过去拽下她嘴里的粗布。
戚珠玉嗓音粗粝:“你们把我放开更衣,我也有事情要和你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