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个存档02

砰——

哗啦!

咖啡厅洗手间的门打开,紧接着,洗手台前,水流的声音响起。

这是这个城市和这间咖啡厅里司空见惯的声音,也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

然而,对站在洗手台前迟迟难以回神的齐蕙心来说,一种举世罕见的奇遇和一种不可诉之言语的微妙改变,似乎就在她睁眼闭眼的一瞬间内完成了。

此时此刻,齐蕙心的身体沉重、疲惫,一种被巨石压迫般难以呼吸的窒息感,始终在她胸口徘徊,化作了一种她无法负荷的重量、无法缓解的痛苦,就好像被无形的潮水缓慢淹没。

然而,刚刚那段不知道是游戏还是梦的片段,却给她带来了野兽般的欢欣,那愉快的记忆在她身体里留下了拯救的痕迹,就像是对即将溺死的人丢下一根喘息的稻草。

想要……再次进入那个游戏里。

想要……离开这个溺亡的世界。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啊,抱歉。”

漂浮不定的思绪终于回到身体,齐蕙心恍然惊醒,从善如流地让开道路,转身离开。

但是,在开门的瞬间,齐蕙心脚步停顿,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放在被抽空的抽纸的洗手台前,装作没有看到身后女生那微红的眼眶,无声离开。

齐蕙心很快回到了咖啡厅内的卡座里。这时,齐蕙心的小姑齐巧怡正坐在她的对面,向她露出和颜悦色的笑,并没有从齐蕙心如常的表情中察觉到什么,更不可能猜到刚刚去洗手间的那短短几分钟里,自己的侄女经历了怎样不可思议的奇妙境遇。

齐巧怡继续着两人最初的话题。

“蕙心,姑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别嫌烦……你知道的,姑姑也不是什么强人所难的人,如果你自己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可关键是,蕙心你明明都努力了这么久了,现在又突然放弃考公……蕙心,你不觉得可惜,大家也都为你感到可惜呀……”

齐巧怡这样的劝说,对齐蕙心而言,差不多是这段时间的老生常谈了。

但这样的“老生常谈”,并不是关系不好的亲戚想要借插手晚辈人生这件事来确立自己的地位,而是关系足够好的姑侄俩,对站在人生分岔路口的选择来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

不得不说,齐蕙心是个幸运而幸福的人。

她的家庭条件很好,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并且是有点儿偏远的小镇户口,但她的父母关系和睦,对她的教育方式开明,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从没有缺了她什么,甚至一直都支持她去尝试人生中的不同选择,哪怕她当年以全市前三的成绩执意要去当别人眼中“成绩不好才要学个特长混个学校读”的音乐生,她的父母对她都是支持的。

“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

“不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

这就是齐蕙心父母对她的全部要求。

只这一点,齐蕙心一生的幸运就已是不言而喻的了。

又后来,当齐蕙心从小镇来到浮华的大城市海市上大学后,她就借住在姑姑齐巧怡名下的房子里。

齐巧怡是体制内的人,但不在什么事少钱多的轻松岗位,而是经常需要去偏远乡下考察的扶贫单位。因工作缘故,齐巧怡虽然有房子,却很少待在海市的城区,能够给齐蕙心的关心照顾并不算多,但她思想开明,性格疏朗,做人圆融,对人际交往的距离拿捏得十分精准,所以在齐蕙心来海市上大学的四年里,姑侄俩相处愉快,既没有小说里描写的戏剧性的误会,也没有极品亲戚间的勾心斗角。

齐蕙心很喜欢自己这个姑姑,受到了对方很大的影响,甚至为此一度更改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想要考进对方所在的单位,去实现一个伟大的目标与理想。

但是,齐蕙心的幸运在这一年戛然而止。

可能是因为齐蕙心的前半生实在太过幸运了,幸运得老天都看不下去,所以才要给她施加苦难,好让她与正常人一样;又可能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一个单纯的意外——总之,在齐蕙心大学毕业后的这两个月里,某件事发生了。

它就像是海上突然出现的巨浪。在这场巨浪面前,有些人驾乘巨船,于是只感受到脚下传来的微微震动;有些人远离海滩,于是站在遥远的海岸上对海上的风浪发出唏嘘评论;而有些人既倒霉地被海浪迎面击中,又没有巨船为之保驾护航,于是最后只能沉入海底,溺水而亡。

很不幸的,齐蕙心就是在巨浪中溺亡的那一个。

为此,她甚至不得不在没有找到工作的情况下就主动搬离小姑齐巧怡给她借住的屋子,只怕自己在海浪中湿透的衣裳污染了小姑的房子。

那些她原本计划好的人生、原本以为自己未来会拥有的一切,都在这场巨浪中被不可抗拒的巨力推出了原本的轨道。

但没有办法,世事就是如此,她谁也无法责怪。

“唉,好了好了,就先说到这里吧。”察觉到了齐蕙心的心不在焉,齐巧怡收起了自己的千头万绪,咽下了叮嘱的千言万语,若无其事地笑道,“是我记性不好了,蕙心今年刚刚毕业,这个时间点上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的吧?那就赶快去吧,姑姑就不烦你了!”

齐蕙心没想到这次的沟通竟然这么早就结束了,登时松了口气,向齐巧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后,便果断提着包快步离开。

而在她的身后,齐巧怡看着齐蕙心如蒙大赦般的背影,无意识地搅了搅桌上的咖啡,端起来一饮而尽。

苦涩难言。

·

离开咖啡厅后,在回到租房的路上,齐蕙心就拿出了手机,迫不及待地搜索自己唯一记得的关键词——

人生模拟器。

虽然齐蕙心也已经察觉到,自己刚刚的那个“梦”或者说“游戏”,实在太过真实、太过不可思议了,因此那给予她游戏体验的“人生模拟器”,必然是更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东西……就像是某种来自高维宇宙的降维打击,哪怕是说给最亲近的亲友听,恐怕都不会有人相信。

但,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太过不可思议了,所以如果世上真的有某些与她有过相同境遇的人,是不是反而会抛弃顾忌、选择在网络上把这段经历当故事写出来呢?

毕竟,她的玩家编号可是0706啊,所以在她之前,必然还有过更多的玩家、更多不可思议的故事吧?!

不一定。

但值得一试。

这样想着,齐蕙心低头,手指飞快在手机上输入内容。

然而下一秒,齐蕙心感到肩膀一痛,有什么人重重撞了上来,那从肩膀处传来的巨大的力道让她的手机差点脱手飞出。

“啊!”

齐蕙心慌忙捏住手机,抬头看向前方,只见在她身前,一个穿着黑色背心的花臂男正对着她横眉竖眼。

“喂!你这人走路不看路啊!”

不看路?

难道不是你主动撞上来的吗?

齐蕙心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左右宽敞能跑马的人行道,又看了看面前这个同样手持手机、肩膀比她头还高的男人。这一刻,齐蕙心那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是与生俱来的“诅咒”,将大量详细的、常人无法察觉到的细节和情绪,源源不断地灌入她的脑中——

眼前的男人三十岁上下,头发没有经过打理,脸上与指甲中有油垢灰尘积累,蹬着脏兮兮的人字拖,皱巴巴的衣服起码两天以上没有更换,面相凶恶,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大面积的纹身。

从以上观察可知,这是个没有结婚、生活习惯不太好、游手好闲没有正经工作,或者是以碰瓷为生的独居男人。

但与此同时,他的胆子不算大,色厉内荏,否则不会选择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碰瓷,所以身上的大面积纹身更可能是为了壮胆和唬人用;

其次,从男人的口音可以听出,他是海市本地人,但从他的肮脏度可看出他并没有跟父母同住而是选择在寸土寸金的海市独居,由此可知,他要么是无依无靠的孤儿,要么就是跟父母关系不好。齐蕙心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最后,这个男人虽然选择了要来找她麻烦,但却只是一时兴起,心念既不坚定,也没有计划,不是受人指使,甚至根本就不认识她……

正这样想着,对面,那纹身男人盯着齐蕙心的脸,突然一个晃神,睁大了眼。

齐蕙心立即明白了什么,胃部翻涌,一种难言的恶心感袭来,让她几欲呕吐,而下一秒,意料之中的,她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唉等会儿?你是不是那个女的?”

“就前段时间,短视频里,那个想要炒作出道最后失败的网红?”

齐蕙心脸上的礼貌微笑淡去了。

她握紧了自己的手机,没有回答,闪身避开男人就想要离开。

但那纹身男人不依不饶,甚至伸手来抓她。

“等等,等等啊,你走什么?不就是个想出道的网红嘛,最后你都没炒起来,有什么好傲的?还给我甩脸色?站住!我叫你站住!听到没有?!”

蛮横无理的声音中,那纹身男一把拽住了齐蕙心的手,强迫她留在这个地方。

齐蕙心用力挣扎,却难以挣脱。

“我不认识你。”齐蕙心强压住胃部的呕吐感,直视对方,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请你放开。”

这时,齐蕙心和纹身男的争执也引来了路人的注视。

他们有些漠不关心地走过,有些则将好奇写满眼底,还有些看不惯这样的一幕,仗义执言。

“你这男的干什么呢!”

“那姑娘都说不认识你了,你抓人家干吗?”

“大街上就欺负人家姑娘是吧?再不放手我报警了啊!”

“……”

七嘴八舌的指责声中,纹身男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他色厉内荏地喊道:“干什么?你们都干什么?这就骂起来了?搞得好像我是什么坏人一样——你们难道认不出这女的是谁吗?”

说着,纹身男按着齐蕙心的肩膀,不顾齐蕙心的抗拒,极力想要将齐蕙心的脸展示给大家看。

“你们看,你们仔细看,有没有觉得这女的很脸熟?就前段时间,那个助农的短视频,想起来了吗?我就不信你们没有看过那条短视频,我不信你们没有骂过她!醒醒吧!这女的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抓住她那就不叫欺负,叫替天行道!!”

这一刻,周围的气氛陷入死寂。

原本的好奇也好,冷漠也好,正义也好,都被惊愕取代。紧接着,从他们眼中浮出的,是齐蕙心熟悉的侧目、猎奇,以及居高临下的鄙夷。

“原来是她啊……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女的……”

窃窃低语。

“我就说她怎么长一副狐狸精的脸……敢情是视频里那个骗子……”

大声厌弃。

“连助农用的钱都骗,怎么这么坏哦!这种事都拿来炒作,真是丧良心,要我说,这种女的就该抓进牢里去……”

指指点点。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心脏上压住的巨石越发沉重了。

熟悉的眩晕感让齐蕙心感觉身体忽轻忽重,就好像世界都开始旋转起来。

但她依然稳稳地站在原地,甚至脸上再次露出了无懈可击的微笑。

“对,是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就像大家骂的一样,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只是装模作样的绿茶婊,如果道德犯罪也是罪我早就被抓起来了……可以了吗?所以,现在可以请你放手了吗?”

得到舆论支持甚至本人肯定的纹身男,越发壮了胆气,表情也越发嚣张起来:“你说放手就——”

纹身男得意洋洋的声音戛然而止。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纹身男瞳孔紧缩,紧攥齐蕙心手腕的手掌也失了力气,甚至隐隐颤抖起来,就像是被什么极可怕的东西夺去了理智。

但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瞬间的异样,就连本该发现异常的齐蕙心也早早垂下眼,疲惫地甩开纹身男的手。

之后,齐蕙心没再去看任何人,只直视前方,大步离开。

在她走过的方向,原本聚拢围观的人群自发为她分开一条大道。

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并非是摩西分海般的神圣和尊敬,而是远离瘟疫的避之不及。

回到自己的租房后,齐蕙心并没有再用手机去搜索什么“人生模拟器”。

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有些发呆,好像是在思考,但要说她思考了什么,她却又什么都答不上来。

就这样,时间悄然流逝。

等到齐蕙心回过神来时,时间早已来到晚上。

此刻,窗外的天色并不黑暗,来自人类社会的奇迹早已经模糊了白天与黑夜的区别。

然而,那能够照亮整座城市的灯火,却怎么都照不亮她这一间小小的租房。

齐蕙心拿起身旁的手机,点亮屏幕,拇指悬停在屏幕的某个社交软件上久久迟疑,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打开它。

最后,齐蕙心的指尖终于落下,但却并不是想要打开这个软件,而是选择了卸载。

“……就这样吧。”

齐蕙心锁定屏幕,没有去吃饭,也没有去洗漱,而是就这样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在这天晚上,她会做一个梦,梦里的她是健康的,也是正常的。

——齐蕙心这样相信着。

她会在梦里洗去自己的疲惫和痛苦,洗去自己无法控制的敏锐和对他人无法遏制的同情,洗去自己毫无道理的理解和令人厌烦的感同身受,最后还会洗去不合时宜的直白和自我感动的坚持。

是的,她生病了。她的病名叫“不合时宜”,也叫“不合常理”,还叫“自我感动”,叫“不懂规则”。

她病入膏肓,病到所有人经过她时都要捂住鼻子才不会被她身上的恶臭熏倒,所以在黑暗的梦里,她要努力洗去自己身上的所有病痛和缺陷。

直到成为一个符合社会规则的人。

直到成为能被世人接受的人——

一个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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