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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颠倒的世界里,布满了灰蒙蒙的迷雾的大楼内,凯恩站在一条长长的阶梯前,摇摇欲坠。
从凯恩为自己美化和粉饰过的记忆来看,在大楼内冒险的他应该是英明果断的、睿智清醒的,哪怕身体受到了“鬼”的控制,却从来没有失去过记忆,更没有失去过理智。
——他是强大而充满力量的。
然而事实上,当马林在楼内痛哭流涕的时候,凯恩却一直呆立在大楼的阶梯前,目光混沌无光,身形僵硬如木偶,在那条凯恩记忆中通往天台但在齐蕙心看来却好似通向地狱的阶梯前一遍一遍徘徊。
咚,咚,咚——
凯恩僵硬的脚步发出了木头般的声音,就好似一只木偶正提自己的脑袋,一下下砸在地面。
咚,咚,咚——
他的脚与他的头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一声响过一声。
面对这极恐怖骇人的一幕,齐蕙心冰冷的心一如她冰冷的躯体,感受不到丝毫的恐惧,就好像人的脑袋本就可以发出木头敲击的声音一样。
她跟上了凯恩的脚步,缠上了他的躯壳,然后,她低下头,看到了阶梯上一路延续下去的血色脚印。
——那是什么?
直觉告诉齐蕙心这很重要,于是她吐着信子,在凯恩耳畔无声催促:
上楼,上楼,上楼。
凯恩有片刻的犹豫,像是在惧怕着什么。
但在齐蕙心持续不断的催促下,他终于驱动起自己僵硬的躯体,踩着那血色的脚印,一步步走了下去。
吱嘎,吱嘎,吱嘎。
那是凯恩木质化的身体关节发出的摩擦声。
紧随其后的,是密密麻麻如同某种疯狂低喃的声音。
“……听说经济院的那位‘圣女’翻车了?”
从凯恩事后的叙述来看,在这条漫长的阶梯上,他听到的全都是对他对斯凯特尔家的诽谤,甚至还因那过于离谱的谣言而发出嗤笑。
可齐蕙心听到的却并非如此。
“……谁说不是呢?哈,我早就说过,那种以坚守原则、高贵圣洁、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示人的女人,全都是装出来的,背后指不定被多少人玩过了,更何况那位‘圣女’本来就是孤儿院出来的,你难道还指望这种身份的女人还会保有贞洁?”
“……哈哈哈,我确实是没想到,说到底还是那位‘圣女’的样子太能糊弄人了,我以前还真以为她是个值得人尊敬的淑女,以为孤儿院那种肮脏地方终于不再向社会输送垃圾了呢,结果……不过话说回来,她以前不是藏得很好吗?整整一个春学期,弗尔塔里谁都不知道她的真面目,那怎么现在这件事又爆出来了?”
“……嘻嘻,你以为她是怎么进弗尔塔的?你想想我们弗尔塔今年有哪位令人敬重的‘绅士’入学了?”
“……难道说?”
“……过来点,我告诉你。”
熟悉的恶心感涌上心头。
那些在现实中被齐蕙心极力逃避的可怕情绪,在游戏中再一次出现。它们追上了她、捕获了她,像是要逼迫她痛苦,逼迫她屈服。
可下一秒,它们却又全都淹没在齐蕙心空洞心脏涌出的狂喜中。
齐蕙心吐着信子,嘶嘶笑了起来。
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强大。
冰冷的蛇躯将凯恩缠得更紧了,如木偶般被驱使的凯恩茫然无觉地踏上了第二层楼。
周遭那灰蒙蒙的雾气与窃窃私语追近一步。
“……你知道那个‘圣女’睡一晚要多少钱吗?”
“……什么?你什么时候对她有兴趣了?”
“……那不是听说大家都睡过了,而我看她长得也还行,睡一次也不亏啊。”
“……我劝你最好不要,因为我听说那女人早就被人玩烂了。你还不知道吧?那位‘圣女’出身的孤儿院,其实早很多年就没收到市政厅的拨款了,但结果孤儿院还是撑到了现在,你觉得这是为什么?我告诉你,那种出身的女人你远远看看就行了,可千万别因为好奇去接盘,万一被她赖上,你不脱一层皮可别想逃出来!”
“……什么?还有这回事?啧,真惨啊。”
“……你可怜她?”
“……哦,那到没有……所以她到底怎么卖?”
一步,两步,三步。
“……对着同学倒是装得像模像样的,但说到底也就是个卖的。”
“……我就说她那样的出身人怎么还能考上弗尔塔,还以为她真的是平民里难得一见的天才,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啧,恶心,亏我还喜欢过她。”
一楼,二楼,三楼。
“……听说,现在圣塔雅最近这么乱,都是‘她’带来的。”
“……‘她’?你是说经济院的那个‘圣女’?”
“……除了她还能有谁!”
“……可她不是孤儿院出身的平民吗?圣塔雅这么大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愚钝!你倒是想想圣塔雅最近跟弗尔塔有关的流言!”
“……不会吧?她竟然这么大胆?!”
一人,两人,三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血脚印走到了尽头,而凯恩也在天台上站定。
明明这栋大楼很高很高,这一刻却是浅得过份,浅得令整座完整的地狱都呈现人前,令吹拂过的猩红之风如扭曲的谣言之火般熊熊燃烧。
“去死吧!”
熊熊的火焰里,扭曲的黑影步步逼近,而原本被冰冷蛇躯缠绕着的凯恩,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女。
她穿着弗尔塔经济院的制服,站在某栋扭曲的大楼高处,平静注视着身前的恶魔群舞。
有那么一瞬间,齐蕙心在她脸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你这种作风放荡不知廉耻出卖身体的人,到底是怎么好意思来到弗尔塔玷污这个知识的圣地的?”
“殿下已经对你很宽容了,她甚至没有立即叫特遣队过来抓你,而你——你不以死谢罪,难道还要这样不知好歹地苟活下去吗?!”
她转过身,走向了天台边缘。
“去死吧!”
“去死吧!”
齐蕙心转过身,走向了天台边缘。
“去死吧!”
“去死吧!”
她张开了手,心中是久违的宁静祥和。
齐蕙心张开了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纵与自由。
而后,人类的躯体跌落了下去。
如同褪下的旧皮。
但就在蛇的灵魂即将上升、与天空的猩红合为一体的瞬间,齐蕙心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蓦然一烫,一道苍白的光飞出,替齐蕙心迎上了那道猩红,一触即碎,化作鸦羽般的幻光簌簌落下。
齐蕙心蓦然惊醒,愕然看着眼前交织的幻光:这是什么?
下一秒,艾达的尖叫声响彻大楼。
“啊啊啊——!!”
齐蕙心回头望去,只见天台上,那一切关于地狱、死亡、恶魔、衔尾蛇以及乌鸦的幻象,都如泡沫消散,就连凯恩都被彻底惊醒过来,连滚带爬地冲出大楼,徒留穿着一半新皮一半旧皮的齐蕙心茫然留在高楼。
是……艾达?
还没有从方才那飘飘然的自由与狂喜中回过神来,齐蕙心有些迟钝地想着:艾达,怎么了?
哦,对了,想起来了,艾达应该是看到了她留在洗手间的蜕皮。
可是齐蕙心很确定,那蜕皮只是蜕皮而已,既不会动,也不会像活物一样去恶意惊吓什么人。
——除非有人刻意营造出了这样的局面。
是谁呢?
这一刻,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齐蕙心平静说道:“原来如此……保罗先生,都到了这一刻了,您还不打算出来见我吗?”
高楼天台上,片刻的沉寂后,一个黑影从灰雾走出。
正是那名带着鸟嘴面具的黑乌鸦先生。
他黑色的鸦羽上提着齐蕙心丢在铜像草丛里的蜕皮,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她,看似神态一如往常,可齐蕙心却从他不定的呼吸声中听出了他身上的愤怒与紧张。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黑乌鸦先生向来礼貌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严肃的质问,“你知道你在这里选择‘上升’后,你会迎来什么结局吗?!”
齐蕙心并没有回答,而是问道:“这里是时间的隙罅,你是怎么来的?”
在正常的时间点上,黑乌鸦和自己这会儿应该都在小教堂外的路灯下跟班克斯扯皮。
齐蕙心之所以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点,是因为她吞尾人的特性带她进入了时间隙罅,可这位黑乌鸦先生又是怎么做到的?
黑乌鸦将他手上提着的蜕皮丢到齐蕙心面前,冷淡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阴阳怪气:“看来您终于舍得再次动用您那珍贵的大脑了。”
他指着地上手套般的人皮,说:“吞尾人小姐,您可能不记得了,但我必须要跟您强调,从一位使徒身上脱下的东西——无论是皮肤、血肉、骨骼,还是别的什么,都是极为重要的,因为它们不仅自身就具备主人的某种超凡特性,甚至在某些人的手里,可以被用来定位和诅咒。回收自己的身体,这是每一位使徒的入门功课!”
使徒?
又一个新名词出现了。
这就是这个世界对超能力者的称呼吗?使徒?
也对,在这个世界观里,超能力者们的能力都是神赐予的,而使用着神的力量的他们,不是“使徒”又是什么?
齐蕙心若有所思:“所以,你懂定位的方法?”
这位黑乌鸦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有遗落她扔下的人皮,并且在她进入时间隙罅后第一时间就跟了过来,并在洗手间利用她的蜕皮,布置了艾达那声打破幻觉的尖叫。
顿了顿,齐蕙心又说道:“而且,你还在关心我?”
黑乌鸦一开始就知道“吞尾人”忘了很多东西,所以他只要向她隐瞒血肉对于一个使徒的重要性,他就能在掌握回溯力量的吞尾人面前保有一张最大底牌。
不等黑乌鸦回答,齐蕙心继续说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愧疚吗——是眼睁睁看着一名无辜者背负不属于她的污名死去而不对其施以援手,只在事后将无用的补偿和自我慰藉投射在他人身上的愧疚吗?”
这一刻,黑乌鸦像是僵在了原地。
齐蕙心第一次从这名黑乌鸦先生身上看出了沉郁,看出了慌乱,还看出了一种压抑的苦涩。
如果说原本的黑乌鸦先生,就像是一个浑圆一体令人无从下手的冷冰冰的石头,那么现在的他就像是蓦然暴露脆弱的坚果,那从他面具裂隙后逸散而来的诱人香气,令齐蕙心蓦然心动,甚至忍不住舔了舔唇。
她感到了饥饿。
“……看来苏茜小姐您已经知道了。”黑乌鸦沉默片刻后,涩声说道,“那么……您又知道了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