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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多少?”齐蕙心目光转向天台边缘,“可能不算多,但也应该不算少吧。”
她抬手,覆盖着蛇鳞的手指指向了树林尽头的小教堂。
“那么,就从这件事的最开始说起吧——春学期里,圣塔雅发生的两件大事。”
黑乌鸦曾经给齐蕙心隐晦地提供过线索和提示,希望作为吞尾人的她能够“想起”这些过往。
但当时的齐蕙心只看出了黑乌鸦的巧言令色,以为黑乌鸦又在使着他的拿手好戏,即用真实的话语去构筑谎言,误导听众,祸水东引,以达成黑乌鸦想要的效果。
可直到现在齐蕙心才发现,唯有那一次,黑乌鸦没有说谎。
“圣塔雅的两件大事是极具连贯性的,是因为发生了‘国王下令围剿反叛军的黑党高层’这个事件一后,才发生的‘帮助黑党高层逃脱围剿的学生身份曝光’这个事件二。”
齐蕙心声音平静,将这一切娓娓道来。
“之后,那个帮助黑党的学生受不了来自社会来自学校的压力,在春学期的某一天跳楼,以死赎罪,这才将这场风波平息,可事实上,真正导致那名学生跳楼身亡的,是‘事件三’,也就是我在这栋大楼里看到的一切——谣言和顶罪。”
为什么齐蕙心可以肯定这一切都是谣言和顶罪?
一切的碎片与线索都藏在人们的恐惧与只言片语中。
“首先确定死者的身份。”齐蕙心说,“那位跳楼的女大学生是什么身份?”
黑乌鸦低声说:“瑟琳娜。她叫瑟琳娜·伍尔夫,是戏剧社的一员。”
齐蕙心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感慨:“原来她叫瑟琳娜啊。”
从那些谣言的碎片中,齐蕙心可以为瑟琳娜拼凑出这样的一个形象:
出身孤儿院,品学兼优,正直自持,靠自己的成绩在这森严的阶级社会中杀出一条血路,跻身弗尔塔经济院,同时扶持自己出身的孤儿院,用自己的办法源源不断地为这个本该无法维系的孤儿院注入资金、好令孤儿院能去帮助更多像她的人。
后来,她因性格而被同学取了绰号为“圣女”,虽然有些戏谑的意味在,但也足以证明她受到了这些贵族子弟们相当程度的钦佩与敬重,毕竟就连国王最喜爱的女儿、帝国未来的大神官伊迪丝·洛克,都与她成为了好友,他们这群吃着祖辈留下的遗泽的家伙们又有什么资格质疑呢?
所以,没错,这位出身底层、无父无母,却又跨越了阶级壁垒的学生瑟琳娜,在春学期的弗尔塔大学里走出了一条所有人都可以预见的光明坦途。
但是,这样的光明到底还是太过脆弱了,就像海上航行的孤帆,只要一个大浪打下,那曾经乘风破浪的幻觉就会瞬间消失不见。
就像过往的每一次一样,每当历史上的大事件发生时,身处其中的人们总是无知无觉,明哲保身,以为外头的狂风巨浪与自己并不相干,只要着眼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就好。可当事后回顾时,后人则会发现,那掀起的滔天巨浪,正是由这无数的浪花构成。
——洛克王朝围剿反叛军的黑党高层,与圣塔雅内无名的大学生有什么关系?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那名在圣塔雅警署暴力执法中被开枪射杀的学生,还是至今都被关在圣塔雅警署牢狱中的学生游行领袖,又或者是弗尔塔跳楼自杀的女大学生瑟琳娜,或许都有自己的感触。
而如今唯一还能亲口说出自己“感触”的,或许只有那名蹲在牢狱中的学生领袖阿泰尔了。
“第二个问题,如果瑟琳娜是冤枉的,那个真正帮助黑党高层逃脱的人到底是谁?”齐蕙心说,“这件事或许可以从‘为什么最后担下罪名跳楼自杀的人是瑟琳娜’这件事反推。”
或许对绝大部分人来说,他们的思考还停留在“瑟琳娜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这个层面上,但对于齐蕙心黑乌鸦或者另一些权势金字塔顶尖的人来说,“瑟琳娜是替罪羊”这件事几乎是板上钉钉,几乎不需要经过太多思考。
因为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只要仔细想想这件事中的问题就行了:
当洛克王朝的掌权人下定决心、布下了天罗地网要逮捕黑党高层,誓要将黑党这群胆敢深入王都的反叛军绞杀、以儆效尤时,一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甚至连特殊力量都没有的普通女大学生瑟琳娜,她究竟是怎么从这黑党高层都难以逃脱的层层罗网中将人救出来的?
如果她真的有这样通天的手段和过硬的心理素质从一个王国布下的天罗地网里抢人,她又怎么会对抗不了弗尔塔大学里的区区流言,甚至被这样的流言逼到跳楼身亡?
所以,瑟琳娜是替罪羊,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为什么是瑟琳娜?
为什么那个幕后真凶确定这个人可以瞒天过海,平息因围剿失败而暴怒的国王的怒火?
或许是因为瑟琳娜在那一天真的做了什么——虽然不是救下了黑党高层,但却真的庇护了不该庇护的人,比如说被圣塔雅警署暴力驱赶的学生游行中的一员。
自三个月前,圣塔雅警署就一直在全城搜索黑党的踪迹,并因他们的暴力执法而杀害了一名学生。后来,在这三个月里,学生游行持续爆发,越演越烈,而圣塔雅警署驱赶学生的手段也越来越暴力,致使了无数学生受伤,严重者甚至留下了终生残疾。
作为学生的一员,作为人的一员,性格正直的瑟琳娜有太多太多的理由去救助那些受伤的学生了。她或许并没有参加学生的游行和抗议,因为市政厅远在市中心,与弗尔塔大学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令囊中羞涩的瑟琳娜无法随时跨越。
可如果瑟琳娜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因警署的暴力执法而倒在路上奄奄一息的学生呢?
——她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就是瑟琳娜的罪,也是她被选中成为替罪羊的最大理由。
而只有当瑟琳娜犯下这样可怕的罪后,国王才会相信瑟琳娜的不臣之心,相信在这个夜晚这样不安分活动的女人就是会与黑党有所联系。哪怕她不是帮助黑党逃脱的人,也一定与黑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令国王意图杀之而后快。
之后,当这个可耻的女人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时,国王才会在明知她不是真的凶手后也会被快意平息几分怒火。
那么,对瑟琳娜来说,什么是最悲惨的方式?
是被否定所有的努力和才华、污蔑为靠身体进入弗尔塔大学的交际花?
不,还不够。
齐蕙心知道,这个人必须是被千夫所指,被所有人的亲人和朋友背叛,甚至还要被自己拯救之人亲手指认为罪人。
因为只有这样彻头彻尾的、每个人都可以怪罪但又无人可以怪罪的背叛,才足以化作无法抵御的狂风和海浪,粉碎人生的孤舟,击溃灵魂,令一个一直在努力自救的人对世间再没有留恋,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所以那个真正帮助了黑党的人是谁?那个推波助澜将瑟琳娜推出去当替罪羊的人又是谁?
齐蕙心念出了两个名字:“艾达·伊万,乔治·富兰克林。”
在弗尔塔大学疯传的有关瑟琳娜的谣言里,有这样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那就是当所有人都谣传瑟琳娜是靠身体才在某个大家心照不宣的人的帮助下进入弗尔塔大学时,那个“瑟琳娜的金主”究竟是谁?他为什么没有出来澄清?
哪怕他没有为别人澄清的义务和兴趣,但他难道不知道当时的瑟琳娜已经卷入了黑党的风波中,随时可能会殃及到他吗?哪怕他没有脑子,对这样的谣言抱以无所谓的态度,难道他家里的长辈也没有脑子吗?
——除非这样的谣言本就由他一手缔造,因为他正需要靠这样暧.昧不清的谣言来为自己某个真正不恰当的、会惹来滔天之祸的行为当挡箭牌。
比如说当晚被黑党逼迫,不得不动用自己父亲的关系和权势帮黑党高层逃脱,事后不肯担当罪责和国王怒火的,弗尔塔大学校长唯一的儿子,乔治·富兰克林。
而也只有这个身份,才能最大程度地说服外人,让众人生出“原来是得到了富兰克林家的帮助,难怪不声不响就入学了”,以及“那天晚上乔治的行动轨迹不对劲,原来是为自己的小情人昏头”,最后,当胆大包天的瑟琳娜因她糊弄自己的金主、借用金主的权势帮助黑党,后又畏罪自杀时,乔治才能以众人都同情的“被女人利用的可怜傻子”的身份,从这件事里脱身。
就算有聪明人看出了这件事的不对劲、明白瑟琳娜只是这件事里的替罪羊又怎么样?
只要这件事明面上过得去就好了。
国王大人不能对弗尔塔这座人才库的校长发难,不能令自己最信任的手下之一和自己离心,所以在富兰克林家族的全力运作和国王的默许下,乔治这个“可怜孩子”最后得到的惩罚,或许也就是罚酒三杯。
而至于瑟琳娜的无辜,她的努力和善意,她的抱负和未来,又或者是她选择纵身跃下高楼时的绝望,这些跟乔治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只有保护自己的责任,对别人是没有责任的。所以像瑟琳娜这种滥发善心连保护自己都不懂的蠢人,死了只能说活该。
“那天晚上,真正跟乔治·富兰克林偷.情、令他行动轨迹出现问题,最后撞上逃跑的黑党的,是特遣队高层格雷格的未婚妻,艾达·伊万。”
“帮助黑党高层逃脱,后又决定栽赃给瑟琳娜的,是两人共同的决定和行动。”
“而明知一切的真相,却默认了这一切的发生、无声背叛了好友甚至在好友死亡这件事上添砖加瓦的,是伊迪丝·洛克。”
而这——一个原本活在自己身边的无辜者,由生到死的一切过程与内情,就是艾达·伊万、乔治·富兰克林和伊迪丝·洛克三人,共同持有的秘密。
黑乌鸦声音越发涩然:“是的,一切……都如您所言。”
齐蕙心点了点头:“很好,既然如此,现在我只剩了下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
“‘我’是谁?”齐蕙心声音越发轻了,古怪的笑意从她嘴角扬起,“发疯与邪神做下交易、妄图抵达‘完美一天’的‘我’,到底是占卜师苏茜,还是死去的亡者瑟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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