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韩岁岁在睡梦中被吵醒。
巨大的投石声似乎在耳边炸响,地面轰隆震颤,旁边柜子上的簸箩没稳住,被震到了地上。
天色将亮未亮,蒙蒙的深蓝色笼罩着天空,然而在天空之下,已经有火光亮起。
韩岁岁把视线从窗子外面收回来,穿好衣裳,从手边拿起了一个黑色布袋挎背在身上。
这是她为这场战事做的一点准备,里面放了不少符纸,还有一些外伤药品。
翠花婶在她来之前就把家里仅存的一个储物袋交了上去,用作军需。她心如死灰,韩岁岁却还想离开幻境。
想了想,她把供在灵堂前的一柄长刀也带在了身上,然后往医馆赶去。
出门时在栅栏门前看到了一个储物袋,仍是悬在半空之中,这个样子一看便知是江随舟放的。
既然有了储物袋,她便把身上的黑色布袋一并放进了储物袋中,顺便看了里面一眼,放了不少符篆。
路上,昔日整齐的街道已经被巨石砸地坑坑洼洼,一家店铺被砸的只剩了半边,抑或是街道上平空多出一个足有两米的大坑。
尘土飞扬,天上还在不断有巨石落下。
行人匆匆,许多人拿着刀往城门口跑。
韩岁岁揪住一个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脸上掩不住的焦急,道:“风羽部偷袭,夫人下令青壮年男子一律前往城门支援。”
说完就走。
韩岁岁心道:看来形势已经有些差了。
等她赶到医馆,才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轻了,不是有些差,而是很差。
医馆门口熙熙攘攘,一改往日没什么人的样子,进进出出,全是运送伤员者。
云澜大陆与故乡不同,有了法术,运送伤员不必两人抬一人,而是一人运送许多人——将伤员放在一个大的黑色泡泡中,再以法术牵引。
她看到的这一小会儿,就有三人牵引了十几人进去。
最多的那个牵引了八人,正是崎生。
他身上素日干净整洁的白袍子染上了红色,神色疲惫而镇定,见到她来,匆匆忙忙点了个头,随即就把伤员送进了厅堂。
泡泡飘到病床上,缓缓落下,然后倏然散去,人便安安稳稳躺到了床上。
“快,用遂宁散止血,再用定神符护住魂魄。”
“血止住了,但是魂魄要散了,快去叫方老大夫来施针。”
那人一边喊着,一边又往伤员头上贴几张定神符,然后便转过身去看另一人的情况。
身上血迹与灰尘混合,黑色的盔甲被击穿一个大洞,腹部的伤口血流不止,很快床单就被染成了红色。他口吐鲜血,眼神涣散,手紧紧护在胸前,嘴里一直气息微弱的说着什么,可惜大夫忙着给他治伤,根本就听不清楚。
止血散用完,大夫正要喊人再拿,就有止血散递了过去。
他匆匆一眼,看到是韩岁岁,声音一顿,道:“翠花婶,还需要止血带。”
韩岁岁点头,听到床上那人喊的是“宝儿”。
她眼眶一酸,眼前有些模糊。
无论是什么地方、什么形式的战争,所带来的伤痛都一样沉重。
韩岁岁抹了下眼睛,便收敛了情绪帮医馆里的大夫们递药打下手。
一忙就是一天一夜。
医馆里的人手和工作渐渐稳定下来,崎生一脸疲惫的过来劝她:“翠花婶,你回去休息一下吧,师父特意交代我,不能让你再干了。”
韩岁岁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她当时正在帮一个伤者换胸前的绷带,听到崎生的话时下意识道:“好,等我一下。”
随后才反应过来。
她闭了闭干涩的眼睛,起身环视了一圈,发现医馆各处确实井井有条,不是刚开始时慌乱而匆忙的样子了。
她捏了捏太阳穴,被战乱所裹挟的情绪冷静下来,哑声道:“好,我回去一趟。”
幻境太过真实,蒙蔽了她的思绪,导致她到现在都沉浸在幻境之中,但如果一直跟着幻境走,做战争之中的一粒沙,即使她做得再多,都无济于事。
已经发生了的,无法回到过去。
她需要清理一下思绪。
韩岁岁离开医馆,摸着身上的储物袋,回想起医馆里魂魄消散的伤者,有些担心江随舟,便转道去了城主府。
没想到江随舟仍在城主府中。
面前一堆卷宗,比她上次来时还要高。
她没有打扰,顺手把快要掉落的一个卷宗捞回桌上,然后在最高那摞上面放了一个果子,随后离开。
翠花婶家位置偏僻,离主城有些距离,所以并没有被波及到。韩岁岁得以安安稳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又起身把窗帘和帘帷都拉上,昏暗的环境明明很适合睡觉,闭上眼睛时却总是想起那些浑身是血的人。
有士兵,有参将,还有普通人。
她来时便是战争的开端,昨日战事之至,似乎是命定的结局。
难道要修改这个结局,幻境才会被破除吗?
怎么做战事才能够结束呢?
韩岁岁终究累极,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头痛欲裂,再去医馆时便听说夫人之前带兵出城,结果现在还没有回来。
周围之人人心惶惶,最后还是方大夫接到了一封城主府送来的信笺,说城门失守,让大家能出城者尽快出城,不能出城的人藏在地窖或暗道之中,等待夫人回归。
韩岁岁便和一部分伤者藏在了医馆的一处地窖之中。
现在正是晚上,地窖在院子东边墙角的一处花架下面,明亮的月光透过隔板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形成了一个细小的亮色圆圈。
有大夫燃着灯给伤者换药,韩岁岁便守在隔板附近望风。
半个晚上都能听到外面络绎不绝的砍杀声。
快要熬到天亮时,伤者中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因为迷迭药失效突然醒了过来,身上的疼痛让他几乎是立刻就哭出了声。
韩岁岁当时守夜,立刻叫醒了睡在旁边的大夫,眼疾手快在小孩子床边贴了一张隔音符,随后将一张迷幻符纸贴在了地窖的隔板上。
她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之所以不在之前就贴隔音符并不是忘记,而是因为隔音符本身对声音的隔离类似于一个真空罩,会使一个范围之内的所有声音消失。一般情况下还好,但若是碰上有专门监测手段的风羽部大军,隔音符反而会更加明显。
现在情况特殊,如果不用隔音符,不用专门手段,只要有一个敌人在附近就会发现她们的所在。
用隔音符是赌一个机会,却也是迫不得已。
现在只盼大夫能尽快把小孩子安抚住,然后立即把隔音符撤掉。
她看大夫已经到了小孩床边,便自己回到地窖口的隔板边查看情况。
外面天色将明,幽蓝天色已经可以映出花架上藤萝的叶子。
她手里提着刀,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半晌,似乎只有呼呼风声,连砍杀之声都小了许多。
应该没事吧?……!
这句话在心里刚刚说完,地窖口的隔板就被掀翻了,有一柄弯刀直接凑了过来,眼看就要划到韩岁岁的脖子。
她暗骂一声,往刀上贴了张符,径直往弯刀后面的手腕上砍去。
翠花婶这具身体灵力稀疏驳杂,只能勉强用灵器和储物袋,却根本无法支撑法诀运行。
后面的大夫同样不擅于战斗,伤者更不必多言。
只能拿符篆来拼。
那人似乎完全没想到迎面而来的一柄长刀,手腕一躲,韩岁岁的长刀就划到他的弯刀上,擦出一串火星。
韩岁岁看着跳下来的蓝甲士兵,他一头编起的长发,上面用羽毛做装饰,脸上画着蓝白彩色粗线条,身形高大,衣裳上面满是血迹,暗褐色一片又一片,看上去有些狼狈,但韩岁岁更警惕他的经验和镇定。
蓝色天光从地窖口透下来,不用燃灯也可以把地窖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一群昏迷的伤者,还有一个手持长刀的胖老妇人。
他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提起弯刀就往韩岁岁头上砍。
力道带风,韩岁岁知晓不能硬碰,立即弯身躲过,同时手里掏出一串符篆喊着“敕”字扔了出去。
符篆种类驳杂,既有爆发烈光的炽光符,也有散发寒气的冰魄符,还有迷魂符,定神符……乱七八糟全都砸向了那个蓝甲士兵。
所幸江随舟给的符篆可以瞬间激发,不用浪费时间念敕言。
然而那蓝甲士兵也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战斗经验丰富,他只被炽光符晃了一下眼睛,便以残影般的速度瞬移到了韩岁岁身后。
韩岁岁看到他的速度,神色一顿,身体的动作比思维来得更快,她不闪不避,直接用手里的长刀反向一插,“噗嗤”一声,直接插进了那人的肚腹。
而与此同时,他的弯刀本是预判了她的走位,划向她脆弱的脖颈,韩岁岁的不闪不避没有让他的弯刀正中目标,却也擦到了她的脖颈侧边。
鲜血涌出,蓝甲士兵尚未察觉到疼痛,眼中得色便已然凝固——插在他肚腹中的长刀骤然爆开,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手上力气一松,弯刀坠地,他不可置信的永远倒在了这处名不见经传的地窖之中。
韩岁岁也失了力气,捂住脖子跪在了地上。
太惊险了。
躲在一旁的大夫赶紧过来给韩岁岁止血,一边道:“没想到翠花婶这么厉害。”
韩岁岁心里摇了摇头。
她掀开袖子,看了眼上面毫无痕迹的样子,心里颇有些疑惑:她明明感到胳膊上有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就是那一瞬间的本能救了她一命。
难道不是江随舟画的那道字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