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而浓的黑雾中,响起了皮鞋和地板摩擦声。
顾鸿影棱角分明脸从阴影中逐渐显现,像一尊雕塑,在光影中投射出晦暗和戾气。
他一手摘了金丝眼镜,露出眼尾略略上挑的凤眸,一手去拽泛了银光的领带,金属袖扣亮得刺眼。
「咔哒」
金属搭扣磕碰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小乖,你总要吃点教训。”
“叫出来,我喜欢!”
“疼吗,疼你才记得我。”
“不记得没关系,成为你的噩梦也好!”
忽然间,顾鸿影脸上凌厉的线条,变得温柔而富有弹性,光影晃动下,渐渐变成……这是章昭令的脸!
“盼儿,不要怕,我陪着你,我们慢慢走出来。”他骨节分明的手中举着一部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得晃眼。
那是章昭令和家庭医生乔青阳的一段聊天记录。
昭:「我想问下,如果不生出来,能不能确定孩子是我的?」
乔青阳:「不能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乔青阳的脸从屏幕里挤出来,诡异的吓人,他眉头紧皱:江盼儿!你要是还想要这个孩子,就拿着钱离开这里——
空气越来越稀薄,闷的喘不上气来,江畔猛地从小木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冷汗淋漓而下。
……
夜深了,窗外蛐蛐的叫声透过纱窗跳到耳朵里,江姣扇着蒲扇,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臂膀上,全是硬硬的麻将凉席压出的方块红印。
初三是两极分化的关键时期,小畔除了数学别的科目成绩都还成。
开学这场说是摸底考试,但其实是考竞赛班,年级前一百名会加一场竞赛数学、一场物理。全校700人,小畔原先的名次大概是200开外。
好不容易托了关系交赞助,人家才答应把江畔塞进去,给她个上竞赛班的机会——市一中初中部的竞赛班可是能直通本校的。
江姣在医院挣的是死工资,之前又被前夫拖累,这一折腾,手头那点积蓄是全没了。
这要是考不过怎么办?
正烦着,一抬眼门前立了个竹竿似的黑影。
“小畔!你这孩子怎么走路都不出声?!”江姣被吓了一跳,语气有点重。
江畔像个猫似的,抱了个枕头,手里还攥着块淡黄色布巾杵在门口。
黑暗中只能借着月色,看到她盈盈的一双大眼睛氤氲着水汽,白净的脸上墨色的头发被汗水浸透,蜷曲着盘在脸侧。
“妈妈,我想和你睡。”江畔的声音略略有点沙哑。
她有点不习惯妈妈叫她小畔,从前在那个世界,都是叫盼儿的。
这也是原来那个世界爸爸妈妈离婚的原因——他们最终也没有盼来儿子。
至于这个世界,为什么还是只有她和妈妈一起生活么,她怕露馅没敢问。
当江畔抱着妈妈的胳膊,两人挤在一张吱吱呀呀的大床上时。妈妈冰冰凉凉的皮肤和身上独有的淡淡的馨香让她平静了不少。
江姣没好气的拿着蒲扇呼呼的冲着她扇,“你这孩子,挨这么近,全是汗!”
“前几天妈妈打听了,现在学体育啊、美术之类也还得及,你不是一向喜欢写写画画的?”
数学跟不上来的话,走点别的路子也行。小畔在画画这方面确实有天分,就是学艺术烧钱,这钱从哪来呢?
“家教多贵啊,我自己再努力一下吧。”
江畔垂了睫毛在妈妈肩上蹭了蹭,她从前数学就不好。
一开始是因为有点学不懂数学,初三的时候妈妈给她找了李老师做家教。以至于,她看见数学总感觉心头有种粘腻的触觉,腿都打颤。
江畔咬咬牙,细瘦手指尖扣了扣凉席的缝隙,不能学画画,如果不是因为画画,她的人生或许就不会那么惨淡。
虽然一个假期时间很紧张了,可是两害相权……还是数学吧!
“是啊,说不准忽然就开窍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咱们再试试呗。”
感觉到江畔软乎乎的身体捋捋贴贴挨在她胳膊上,江姣心一软,转身搂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江畔被妈妈温和柔缓的安抚弄得有点迷糊,恍惚间想起了一件事。
“妈妈,我想把头发剪了……可以吗?”前世上学时妈妈说短发没点女孩子样,说留长发才好看。
大学的时候,顾鸿影不许她剪,因为他情到浓时,总喜欢用指尖缠着她的发,扣住她的后脑勺,同她唇舌交缠。
不疼,但是江畔觉得那时头发像捆住她的绳。
后来逃离了顾鸿影,她想剪。
可有个午后,阳光正好。章昭令揽着她在怀里,轻轻抚着她微凉顺滑的发梢,低笑着说了句“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她就没舍得剪。
江姣被问得愣了一下,之前不是说长发有个性吗,“你的头发,想剪就剪呗。剪短挺好啊,方便利索,还省的热。”
这孩子是给她打的吓破胆了?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小畔,你是女孩子,得学会自己做主。”
……
虽然这个世界还没有空调,但是江畔昨晚睡得安心极了,妈妈什么时候去上班的她都不知道。
她迷迷瞪瞪还没睁开眼睛,就闻到了牛肉锅贴的香气。
餐桌上的盘子里,一个大汤碗盖着的金黄锅贴,散发着浓浓的油炸味和肉香,还有两个茶叶蛋。
江畔拉开椅子,伸手捏了一个到嘴里,锅贴底部还有些脆,只不过肉汁已经被面皮吸进去了,发粘。
印了牡丹花的瓷盘子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和十块钱。
「小畔,妈妈今天中午不回家,自己买饭剪头发」
最近妈妈在评主治医师,压力蛮大的。和妈妈竞争的还有一个叔叔,两个人成果咬得紧,忙点也正常。
江畔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一切都仿佛和前世差不多,那妈妈会不会得绝症呢?如果再得绝症怎么办呢?最起码她们娘俩手里还是要攒点钱。
一边发愁,一边把最后一个锅贴塞到嘴里的时候,江畔发现这个世界的自己吃的还是挺多的。
一顿早餐,十五个锅贴两个蛋都没吃饱。
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她的个子比原来高不少。因为整个人窜的太快,像抽了条的柳树。
前世小时候,她吃多了会被人笑着问,一个小姑娘怎么吃这么多?大学一宿舍的女孩子为了减肥不敢多吃。跟了顾鸿影后,好好吃饭对她是奢侈品。
不过江畔觉得,这个世界的妈妈还是很懂她食量的。
因为她趿拉着拖鞋,想去冰箱里找昨天的西瓜垫肚子时,发现冰箱里妈妈还冰镇了一份糖芋苗。
江畔有点呆滞的端出糖芋苗,脑子里却回想着昨天的百科全书。
这很难解释。
这个世界,相对于从前那个,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更准确的说,是性别的地位改变了。
蓝色那本历史百科全书,现在还摊开在书房的地板上。
从武则天时代,这个世界就和她原先那个世界的走向分道扬镳。武周之后,女性王朝代代相传。
经过了漫长男性平权斗争,女性用科技手段镇压了激烈的革命,但也意识到了男性是社会重要的组成部分。
于是,两个世界的发展又走上并轨——男性在现代社会,获得了和女性同等的教育权、劳动权、选举权……
简单的说,就是都“女男(男女)平等”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前世顾鸿影造的那些孽,应该也不会再发生了吧。
江畔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了脑袋,她端着糖芋苗,一边吃一边翻着数学书上的公式,去做一套初三的卷子。
焦阿姨,妈妈她们都说,女孩子学习上的后劲大。
或许在这世界就是这样呢?
桂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江畔手中的笔,习惯性地在草稿纸上抖出几根流畅的线条。
毕竟在这里,几千年科学史上的女性科学家不胜枚举,而男性科学家凤毛麟角……那她要不然也试一试?
总不能让妈妈的积蓄白送出去。
沉下心来,加上考试压力,无比专注的江畔忽然觉得,三角函数和几何辅助线,仿佛也并不是很难理解。
可能是糖芋苗太冰了,不知怎么小腹一阵坠坠的抽搐。
江畔愣了一瞬,赶紧往厕所跑去。
……
家里的卫生巾没了。
蹲在马桶上,江畔秀气的眉头紧皱。
她刚和顾鸿影在一起时,年纪还小。偶尔和他一起逛超市的时候,也总是怕羞。所以这些都是顾鸿影让助理去买。
后来她被顾鸿影折腾得身体不好,还要吃药,月经总是断断续续。
再然后呢,她怀孕,流产,再怀孕。
不过这次来月经竟然不那么难受。
以前她总是会呕吐,腰酸的尾椎骨发麻,肚子又坠又涨。往床上一窝,哪怕冬天都是一脑门冷汗。
顾鸿影会一边拧眉冷脸发脾气,一边逼着她吃止疼药。
章昭令会满脸关切端热热的姜茶给她。
江畔想了想,觉得怎么都熬不到妈妈回家帮她带,还是得出门,索性要剪头发。
她厚厚的垫了好多层卫生纸,然后一头扎进衣柜那一叠衣服里。
一翻,发现里面虽然也有几条裙子,但几乎都是短裤和T恤。再翻,竟然还有足球袜和篮球背心,和几个运动背心。
穿了篮球背心出门,这衣服口子开得大,侧面哗啦啦漏风,虽然穿了运动背心,可还是有点走光的风险……
嗯,挺凉快的。
不知道为什么,江畔觉得很轻松。
“小畔,出去打球啊?”
小区拐角卤味店里传来的不是那个大爷,而是个中气十足的大妈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前世那个瘦巴巴沉默寡言的老板娘。这个卤味店靠着医院和职工家属院过日子,在小区也算是混个脸熟。
“不,阿姨,我出去买点东——”江畔猛地回头,发现正挥着大刀利落的把鸭子斩成薄片的王阿姨比前世胖了许多不说,竟然光膀子只穿了个围裙。
江畔吓了一跳,捂了眼睛快步逃开。
跑着跑着她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是不是走光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离家最近的超市,卫生巾正在做促销,门口摆得都是展台,铺了满墙宣传画上,是一个踩着卫生巾扣篮的女生。
卫生巾的价格也比记忆中便宜了很多,两块钱就能买一大包。
“小姑娘!这个好用!你前后左右翻身,垫着去打篮球,踢足球都绝对不漏!来一包?”售货员对她抬抬下巴,一脸你懂的。
这个售货员的语气,让她莫名想起了前世男人们互相递烟的场景,就像……那个老男人给顾鸿影递雪茄的神情。
——“人我收拾妥当给您带来了!顾总,这个不烧肺,来一根?”
江畔短促地笑了一下,快意又悲凉。
黑暗中晃动着的橘色火光,仿佛又出现在视线中。
那根折磨她几年的雪茄远不如他平时抽的贵,后来被顾鸿影的血浸透了一半,抽起来腥得很。
江畔刚拎着透明塑料袋走到卤味店门口,耳边响起了熟悉的男声。
“小畔!你……你有没有想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