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18章 去外祖家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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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元振将打扮一新的皮猴往陈老太太怀中塞去,不以为意地说道:“祖母您放心,这丫头只会想着在孙儿去官学的路上挖个坑将孙儿埋了,也不会如同小狗般扑上来咬人的。”
叶云满被完成交接,想正正经经行礼的计划破产。她从大袖里掏出装着水晶老花镜的锦盒,媚笑着向陈老太太递上:“外婆你看,这是外孙女从四夷馆觅来的宝贝。您之前不是说看东西模糊不清吗?这个可以助您视物纤毫毕现!”
老花镜在大宁算是个极新鲜极奢侈的玩意,细算下来至多也只有宫中几位太妃太后和年迈大官拥有。陈老夫人以前也央过陈首辅去寻,但从西域传来的也就十几副;宫中的老贵人都要排队预订,轮到陈老夫人时也不知猴年马月。
熟料现下宝贝外孙女巴巴送上来一副,陈老夫人忙不迭亲手接过戴上试了下,虽感觉不如年轻时神目如电,好歹视物清晰了。
陈老夫人待着再不肯摘下,将怀中小人儿翻来覆去又仔细看了一遍,笑得格外开怀:“好丫头啊!宫中太妃都求不到的好物,你是怎么得来的?”
叶云满闻言一愣,未料到老花镜在此时的大宁竟如此罕有,也忽然意识到像个西方包打听的索恩·古斯纳德身份可能不止一个小商人那么简单。
她下意识瞥了陈元振一眼,见他果然也是满面探究,斟酌一下便笑道:“是外孙女用三十匹锦缎从一个西洋商人手中亲自换来的。外祖母您看我厉害吧!”她在“亲自”二字上着重强调了一下。
陈老夫人未察,搂着她连道:“满丫头果然到哪儿都讨人喜欢!”
陈元振目光却是闪了闪,低笑:“满表妹倒是跑四夷馆跑出交情来了?”
叶云满嘴角一抽,见陈老夫人果然渐渐沉了脸色,连忙讪笑:“外祖母你别听元振表哥胡说!我去四夷馆是很小心礼数的!再说您看这水晶镜那么珍贵,我不亲自跑过去肯定求不到哦!”
陈老夫人摸摸老花镜的铜质镜脚架,也不舍得责备叶云满,只是叮嘱她:“满满的孝心外祖母知道,但四夷馆毕竟是蛮夷聚集之所,你个未嫁丫头过去有伤清誉。日后且注意些,若想再去便让你元振表哥陪你一道过去吧。”
叶云满满面的媚笑瞬间僵住,讪讪道:“外祖母,不用劳驾元振表哥……我大哥昨儿答应日后都会陪我去的。”
陈老夫人笑容淡了下来,斜斜瞥她:“你那大哥岂有振哥儿能干?”
叶云满心虚:“但元振表哥已经十八,大舅母不是已在为他说亲了吗?外祖母,若是让元振表哥陪我出门,只怕大舅母和外祖父都会不开心的。”
陈老夫人蹙眉:“那便另寻一个妥帖的人……你虽素来与你那大哥亲厚,但那少年看着便让人觉得他心思重。满满你年纪还小不知人心险恶。若是叶家大郎真把你当亲妹妹疼爱业也便罢了;只怕他面上待你心热,内心里还惦记着嫡庶之差,一心只想借着你往上爬——便是今日你这样招摇地过来,也是为了替他求些什么吧?”
来意被直接挑明,叶云满颇为尴尬地摸摸鼻子,心想自个真是不适合和古人比肚肠弯弯。她讪笑着从陈老夫人怀里滑下来,学着戏文里的做派夸张地向陈老夫人作揖:“外祖母真是料事如神,这副水晶眼镜倒是外孙女多替您求来了。”
陈老夫人冷哼:“外祖母知道你聪明得很,但是你年幼不懂分辨真心假意——若是真心疼爱你,那小子会让你过来求我?”
“外祖母,我虽年纪不大,但懂得如何分辨真心。”叶云满忽地正色道,“倘若我每每病重时彻夜的守护是假意、面对泼皮拳脚时的挺身而出是作假,那外孙女当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了。”
“——今日过来是外孙女自己的主意,大哥之前还一直阻拦我来着的。”她笑道,“大哥如此疼爱我,若我不回报点什么反而是狼心狗肺了。”
“他便是利用你这好心和善良。”陈夫人不由怒道。
叶云满厚着脸皮腻上陈老夫人膝头:“外祖母~我相信大哥不是那种表里不一的人啦~母亲虽然待他不好,但他从来不迁怒到我身上的哦!而且大哥学问特别好,官学里的夫子们都在称赞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伪君子呢?”
一旁的陈元振见状忽然笑道:“祖母,不如先听听满表妹是要替大表哥求点什么吧?”
叶云满欲待说出的好话堵在喉头,瞪他一眼,又朝陈老夫人严正一礼:“外祖母……外孙女求您在外祖父面前为我大哥说句好话……”她哽了哽,一咬舌头逼出两三滴眼泪,“求外祖父的门生别在春闱上为难他。”
“果然是为了这事。”陈老夫人冷笑,摘下老花镜放到几上。身后老嬷嬷上前将其小心收回锦盒内,妥善放好。
叶云满咬咬唇,心想要学她两个庶姐一样做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之姿真是太几把为难她了——要是她再长大几岁就能直接了当和陈老太阐述利弊得失,可恨这年纪小啊!
“若是为了春闱,他为何不自己来?”!陈老夫人一拍桌子,大怒,“你还说他如何疼爱你,真心疼你会让你低声下气求到这儿来?!如果我不同意,你是不是又要一家家上门去找审卷官的小子们?他倒全了自己的干净名声!”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叶云满立马收起挤出来的眼泪防止陈老夫人越看越气,思忖了会才开口:“外祖母多虑了,如果您不同意我也决不会做出一家家求人那般丢面子的事,而且我大哥他也不会让我那样做。”
“那你就是笃定我一定会答应你?!”陈老夫人眯眼盯着她。
屋内气氛愈发诡异沉重,周围的丫鬟婆子们纷纷垂了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叶云满苦思冥想也想不出良策,更何况陈老夫人对叶鸿修的偏见根深蒂固,要劝动她恐怕光撒娇是不行的。
一旁的陈元振已经好整以暇品起茗,估计是在坐等看她还能怎么补救。
良久,叶云满抿唇,将裙子一撩干脆利落地朝陈老夫人跪了下去,直直磕了一个响头:“外祖母,外孙女知道想让您对我大哥改观很难,但这次外孙女是真心希望您能出手相助。”
“三年一次的会试对十年寒窗的士子有多重要您也是知道的。外孙女真的不希望大哥非是折戟与答辩难,而是败于人情往来。”叶云满不理会陈老夫人拉她起来的动作,俯首贴地,竟真有了三分哽咽,“无论他是何出身,无论他在您眼中是心机或城府外孙女只是不想看到一个真心疼我的人被当成讨好我亲人的工具。”
陈老夫人扶不起一个九岁的女娃儿,被她气得往后躺倒在红木椅背上,痛心疾首道:“为了一个庶长兄,你竟甘愿做到如此?!你平日里是多骄傲的一个孩子!你竟愿为他下跪?!”
“求您助他这一回。”叶云满再一叩拜,眼中已噙上泪花,“求求您。”
事已至此陈元振也坐不住了,在她身边并排跪下,周遭仆妇瞬间噤若寒蝉:“祖母暂且息怒!满表妹如此情真意切,您不妨依了她这一回,只看那鸿表弟学问如何造化如何吧。”
“振哥儿你也要帮腔?”
陈元振摇摇头,恳切道:“祖母,我们陈家如今势大风大,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陈氏族人的一举一动。当年鸿表弟出生一事虽是叶姑父之错,但姑母置气十余年不记鸿表弟入自己名下已是惹人非议。若是今年春闱因陈年旧事涮下鸿表弟的卷子,只怕都察院会有不少弹劾祖父徇私枉法的折子啊!”
陈老夫人气极反笑:“好好好,你们一个两个都替那个庶子说话!那就在这里跪着吧!”
叶云满闻言一惊,不欲将陈元振也拖下水,急急道:“外祖母,这是我一人的主意,罚我一人即可!”
陈元振也忙道:“是啊祖母,孙儿只是就事论事,没想偏帮鸿表弟。”说罢掸掸袍子站起身,扶住陈老夫人手臂,“祖母您若是还气,那孙儿就扶您去休息。”
叶云满倒是未料他甩手走得如此干脆爽快,嘴角抽了抽——本以为他还会来两句表达下表兄妹情深的,这卖队友速度,杠杠的!
但他竟肯帮叶鸿修说话也是出乎她意料。叶云满收到他抛来的一个媚眼,琢磨了半天才想通这应该是稍安勿躁的意思,遂整整姿势,在寿安堂正午青瓷砖上跪得笔直。
陈老夫人走前没说什么时候让她起来,走后也没派人过来扶她,周围的仆妇们便一个也不敢擅动。叶云满用目光逼退想上前扶自己的行云行藻,抠抠砖缝里的尘泥,瞧着透过窗户的日光从东边渐渐挪到西边。
叶云满这副躯体毕竟年幼,跪上几个时辰又没蒲团垫着,双膝早已麻木。就在她跪得昏昏欲睡之时身后突然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叶云满顿时睡意全无,也意识到这是个装孱弱的绝好机会,遂两眼一闭直接装跪着睡着了,等着听来人会说什么。
陈老夫人被陈元振劝了大半天总算消了气,本以为一向狡猾的叶云满会偷奸耍滑,熟料她竟真的老老实实跪到现在。错愕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心疼与自责,两鬓微白的老妇人推开仆妇的扶持上前搂住那个瑟缩成一团的小娃,“心肝”“满丫头”一迭声地喊。
叶云满听得鼻头发酸,心想陈氏和陈首辅虽不喜欢自个,但这个外祖母待自己是真心的好。只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日目的成不成只看这一招管不管用了。
她佯装已经睡着,在陈老夫人怀里动了动,呓语:“娘亲……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这话一出叶云满便感觉陈老太的身体莫名僵硬,这反应可不在她的意料之内。她正暗自诧异,头顶上忽然炸开陈老太悲痛莫名的怒叱:“我就知道老大不会真心待满丫头!什么女娃什么亲近庶子都是借口!”
——嗯?!
叶云满满心诧异,但这般动静之下她再不醒便要暴露装睡实情了。虽还想听陈老太太怒极之下会说些啥,她仍是扭扭头,睁开眼:“外祖母……”
这一声孱弱如幼兽,叶云满都不知道自己竟能发出这么嗲的声音。陈老夫人闻之便是满心怜爱,连声唤:“外祖母在呢,外祖母不该让你跪那么久……”
叶云满揉揉眼睛,一眼瞥到旁边笑得甚是促狭的陈元振,扭头抱住陈老夫人颈项:“是我惹您生气,是我的错,但您看……”
陈老夫人面色一僵,旁边陈元振凉凉的声音传了过来:“祖母答应了,满表妹尽可放心。”
“谢谢外祖母!”叶云满立即打蛇随棍上,大声道谢。
陈老夫人被他俩一唱一和闹了个哭笑不得,摇摇头嘱咐陈元振好生送她回叶家,自个拍拍衣袖准备去和陈首辅大战三百回合。
至于陈老太太如何吹枕头风这事不是叶云满能想象的了。她向陈老夫人郑重道谢,往外走时脚步踉跄。陈元振看得眉毛一挑,蹲下来戳戳她膝盖,见一向皮糙肉厚的皮猴竟龇牙咧嘴起来,不免惊讶:“你是真一直跪到现在呐?!”
叶云满揉揉膝盖,深沉道:“求人要心诚。”
陈元振哼笑,将她夹在腋下大步流星出了门:“这回你要怎么谢我?”
叶云满抬头,一脸讨好的媚笑:“再送你一车板栗如何?元振表哥?”
“呵。”陈元振回给她一个高贵冷艳的鼻音。
叶鸿修下了学回府后听闻叶云满一直没有回来,从申时起便焦急地等候在角门外,到酉时二刻叶云满的马车才姗姗来迟出现在抚寿街头。
他迎上前想接叶云满下车,未料她已先一步跳了下来。小丫头看见他候在角门外便是眼睛一亮,急匆匆向他奔过来。
小小的人儿穿着精致,步伐却是踉跄。她鼻头泛红眼睛微肿像是哭过,对他扬起的笑却是比檐下风灯还要明亮夺目。叶云满边跑边向他比着大大的V字形手势,叶鸿修记得这是她说过表达成功的最好姿势。
她像是倦鸟归巢,像是凯旋的将军得意洋洋,像是昏暗的黄昏景中最灿烂的云霞。
多年后位极人臣的叶鸿修仍会时不时想起这一幕,即使她的容颜已经模糊,那一往无前的气势仍会令人心颤。
心之所向,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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