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早知道,结果大概也不会改变,张玉衡自知这个道理,除了懊悔地为死去的姐姐和小外甥哭泣再说不出任何话。

谢轻非没给他留伤感的时间,只是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说:“你和你姐姐感情似乎很好。”

“当然,”张玉衡皱皱眉,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似乎”这个模棱两可的词,“她是我亲姐姐,长姐如母,她从小就对我特别好。”

“这点我相信,”谢轻非道,“你对她又怎么样?”

张玉衡一愣,旋即有些恼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轻非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你觉得我有什么别的意思?”

不等他反应,她身体朝前微微倾,冷声道:“‘好’这个概念太笼统了,这么多警察问你话你都不回答,我一进门,叫你几句‘张医生’你就愿意和我说话,也是因为觉得我对你比较好。所以这种不表现在物质和行动上的态度并不能证明你对你姐姐的真实情感,可能你只是习惯了享受她提供给你的好处,所以依赖她喜欢她,并把这种受利的满足感误当成是两个人感情好的表现——她就未必这样想了。”

“你胡说!”

张玉衡胸口起伏几下,比方才辩解自己没有杀人时还要激动。

然而他很快又冷静下来,抱着手臂靠向椅背,一副不想多计较的模样:“谢队长你也是有姐姐的人,应该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家庭成员之间是怎么相处的。对,我是觉得我姐对我好是理所当然,她是我的亲人,谁会跟至亲之人把账算得那么清楚?但也不代表我不知感恩,只是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了解的人自然了解,我也犯不着跟你们多解释。”

谢轻非没有纠正自己和谢轶南的真实关系,而一旁的几名警察面面相觑,隐隐也有点明白过来张玉衡骤然破防的原因。

谢轻非审视着他抗拒交流的姿态,冷不丁地提问:“你父母更喜欢你还是你姐?”

话一问出口,张玉衡竟彻底暴走了,一改方才沉静的态度,站起身愠怒道:“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谢轻非往后一仰,看向他的眼睛:“看来是更喜欢你。”

“你……”张玉衡的极度不满已经写在了脸上,“如果你说这些就是为了指责我父母重男轻女,那我没什么好说的。老一辈人或许思想落后,但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更何况我姐都没说什么。”

说完还是不满意,把在场的警察一个个看遍了,总觉得他们的眼神里掺杂着对自己的鄙夷,又迫切地大声解释:“你们根本不懂,只会把这四个字挂在嘴边上乱说,别人的家事轮得到你们说吗?!就因为我有个姐姐,我家人就一定重男轻女吗!”

“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谢轻非绕过桌子走到张玉衡那一侧,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回椅子上,冷冰冰的态度一下切回正常,语气亲切地道,“按流程我们必须要弄清楚张燕的生活状况才能判断她是否有充足的自杀动机,而这些你作为亲弟弟应当最了解不过。我知道你们姐弟俩关系很好,你心里也一定很爱这个姐姐,不管别人如何,你对待她应该是问心无愧的,所以张医生,我有必要告诉你,道德瑕疵并不是我们追究的重点,哪怕是为了洗脱自身的嫌疑,你也该实话实说。”

一提到与己相关,张玉衡果然就冷静了不少,甚至没有计较她的用词。

半晌,他开口:“爸妈对我的关心确实更多一些,从小我就听他们说姐姐早晚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就是外人了,所以没必要对她投入太多……我个人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但大人的想法又不是我能改变的,我姐姐又没受虐待,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况且将来张家要靠我传宗接代,我得到的待遇好一点这不是很正常吗?如果我姐真的对父母的态度感到不满,肯定会很讨厌我才对,可是她没有。既然怎么样都不影响我,我何必多此一举去杀了她?我图什么啊?”

说着说着,察觉到众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张玉衡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席鸣听了全过程,声音不高不低地来了句“我去”,张玉衡面色瞬间涨红,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整张脸火辣辣的。

一旁的同事及时出来缓和氛围,结束话题另行询问:“那张燕和王爽一家人的相处好吗?有没有什么夫妻矛盾、婆媳矛盾之类的?”

张玉衡疲惫地捋了把头发,才道:“我姐夫是孤儿,婚后就他和我姐两个人生活,没有你说的这些矛盾。”

谢轻非:“你姐姐有抑郁症的事,他知道吗?”

张玉衡:“不知道,我姐不让我告诉他。”

谢轻非:“他和你姐感情怎么样?”

张玉衡:“当然很好了,他看我姐跟看眼珠子似的,尤其是我姐怀孕后,他几乎整个人的重心都放在了我姐身上,事事亲力亲为。我姐身体不好,近两年常常生病,都是我姐夫带着她到处求医问诊。”

谢轻非皱了皱眉:“你姐姐……除了抑郁症还有其他身体问题吗?”

“她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了,因此流了产,也是因为这点害她很难再要孩子,我姐夫大概是自责吧,所以从那以后对待我姐更加谨慎了。其实那些检查报告我都看过,没有其他大碍,但他们就很紧张,我和我爸妈都觉得我姐夫小题大做,但他毕竟是关心我姐才会这样,我还能多说什么呢?如果两个人感情不好,得知她再难怀孕以后男方估计早谈离婚了。”

张玉衡对姐夫王爽的为人评价很高。

接着道,“而且他做生意的,经济条件优越,自己没有父母,对我父母很是孝顺,逢年过节上门会带很多礼物,我爸妈都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

谢轻非意味深长道,“你这只手表也是他送的吗?”

张玉衡一愣,挡住了手腕:“不是,这是我自己买的。”

他的袖口将表盘遮住大半,起先没人注意他戴的手表。这一提,席鸣好奇地看了眼,道:“那你家条件也不错啊,这玩意儿可不便宜,以咱们的工资买一个得三五年不吃不喝吧?”

“还行。”张玉衡扯扯唇角算是应和,想来是席鸣的话引起了他的某些共鸣,又忍不住掺着抱怨道,“不过是装点身份的身外之物,其实也没什么必要,但别人都有你没有,又说不过去。”

谢轻非又问:“新买的?”

张玉衡蹙眉:“你怎么知道?”

“你以前没有戴手表的习惯——”谢轻非还记得白天他看时间时第一反应是拿出手机而非看向手表,“不过还挺好看的,和你很搭。”

张玉衡面色因这话缓和了不少,于是也看看手表上的时刻,问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请问我可以走了吗?还是说一定要给你们24小时查我的罪证?”

谢轻非听着他的嘲讽,道:“在你的笔录上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走出长廊,席鸣就忍不住道:“戴着百达翡丽,还开奔驰,谈什么身不身外之物,这算反向炫富吗?”

吕少辉听闻笑道:“恐怕人家的金钱认知和咱不一样,要么就是家里人给添置的。”

赵重云想了想,道:“以他的工资标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就是啊,”席鸣深以为然,并道,“还说自己和我哥情同手足,那我算什么?不知道这人哪根葱,一句话把我哥搞成了嫌疑人帮凶,真是太讨厌了!师尊你说是吧!”

谢轻非:“……”

席鸣反应过来:“哎呀,忘了。”

谢队长和卫医生的情感关系在局里不是秘密,但也就这位夹在双方间的“关系户”敢当着当事人的面说,虽然只是因为他说话向来来不及过脑子。

吕少辉轻咳两声,勾住席鸣的脖子道:“还是先帮忙一道看监控,早点证明你哥的清白吧。”

然后把人拎走。

赵重云上半年一心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席鸣一边倒着走路一边朝他挤眉弄眼,搞得他一头雾水。

谢轻非打断了他俩的眼神交流,继续聊案子:“张燕的丈夫没来?”

赵重云立马切换回工作状态:“来过,先前张燕父母也都在,我们的人没说张玉衡可能是杀害张燕的嫌疑人,只是说要找他了解些情况,这家人也没怀疑什么。后来太晚了老人家说困了,王爽就先送他们回去了。”

谢轻非扬起眉:“困了?”

“我听他们是这么说的。”赵重云面露嫌弃,“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老人家年纪大了的缘故,刚刚听完张玉衡的话,恐怕这老两口对女儿的死是真没多在意。谢队,虽说重男轻女的现象很普遍,但你怎么知道他家一定是这个情况?”

“张玉衡那个反应就能证明一切了。‘就算我再不是个东西’——此前我们并没有提到他和死者有过什么纠纷,但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干了些不是人干的事儿,才会不小心说出这样的话,”谢轻非道,“更何况,张燕的几个朋友都是她高中时候的同学,说她为人上进,人缘好学习也好,乐于助人。学习好为什么不上大学,是因为她不想吗?”

她将下午同事们与张燕父母对话的笔录翻给赵重云看。

问:“张燕怎么没上大学?”

张母:“当时家里条件困难啊,玉衡也得读书,哪有钱再供她上大学。”

问:“她的成绩很好,没上大学可惜了。”

张父:“女孩子家要那么高的学历做什么?早点回家帮忙才是正经事。”

问:“张玉衡成绩也不错啊,就是读医科太费钱费力了。”

张母:“我们玉衡从小就聪明,现在也有出息,当医生多体面啊,我们做父母的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花再多都是值得的。”

问:“可是张燕当年要是继续念书,未必不比张玉衡有出息啊。”

张父:“哎呀,说了那时候家里穷啊。”

赵重云作为一个00后,对因为“穷”而辍学这个理由毫无概念。但要知道国家助学贷款政策1999年就已经启动了,张燕03年参加高考,资料显示她的高考成绩超过了一本线,尽管当年网络不算发达,但助学贷款的相关内容都是装在录取通知书里一起寄到学子手中的。哪怕她家庭情况不好,只要拨个电话,辅导员都会尽全力帮助她申请各项补助以确保完成学业。唯一称得上困难的就是开具证明,这点当时还是孩子的张燕可能搞不懂,但如果有家长出面,也算不上问题。

可就不知道一家人当年是怎么商量出的结果,最终以家庭困难为理由放弃了她上大学的机会,而她家实际上也没有真的穷到这份儿上。

“我去,我去!”赵重云也学着席鸣的口气,十分气愤道,“轮到张玉衡的时候家里又阔了?上得起医科不说,豪车名表都配齐了。那么多钱就买一手表……怎么的这东西是反方向的钟吗?难道真的只能怪张燕生不逢时,没赶上家里境况好的时候?”

谢轻非却道:“他的手表不是家里人出钱买的。”

赵重云懵住:“那是谁买的?”

“他不是说了么,自己买的。”谢轻非托着下巴,沉吟道,“白天我也见过他,当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在工作状态时举止自然,不遮不掩,显然是愿意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身外之物’的,其中心态也很好理解。但刚才我再提到这个话题时,他第一反应是挡住了手。”

赵重云的反应也很快:“他的父母姐姐都很惯着他,所以他能坦然享受家里提供的物质条件,压根儿不会产生不好意思的想法,显摆就是了。但是他不想被我们注意他的手表,父母买的、自己买的,都不至于心虚,唯一的可能就是买这块表的钱来路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