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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爽家在天宁区一片高档住宅小区,安保严格,刷卡才能进去。
他对几人的到来并不意外,客客气气迎人进门,接着就去倒茶。
原先只看过照片,亲眼见了才发现王爽真人要更英俊儒雅一些,看着像才三十出头,一米八的个子,身材保持得也不错,即便是居家也衣着整齐,头发大概刚清洗过,发梢微微湿,软软搭在额头上,显得他更年轻许多。然而妻子亡故还是给了他不小的打击,他眼底的颓色十分明显。
“家里有点乱,但我目前实在没有心情打扫,几位警官请见谅。”王爽端着杯子过来,语气无精打采,脸上的笑容也很勉强。他看出谢轻非才是三人里掌握话语权的,便面向她坐。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谢轻非指指他右手手背的创口贴道。
王爽伸出手看了眼,道:“昨晚切菜的时候走了神,一不小心就切到手了。”
“平常经常下厨?”
“嗯,燕燕身体不好,家务上的事情都是我在做。”
赵重云没忍住道:“昨晚你还有心情做饭?”
“昨晚我去了岳父岳母家,总不能让老人家伺候我吧。”王爽看着他,好脾气地解释,“况且我现在不单是一个人活着,还带着燕燕留给我的全部记忆和爱,她不会希望看到我萎靡不振的样子。”
谢轻非道:“我听张玉衡说你们夫妻俩感情非常好,起初她父母不同意你们的婚事,难得你不计前嫌,这么多年也为这个家付出不少。”
“我刚和燕燕在一起的时候一穷二白,岳父岳母看不上我很正常,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个好人家?这一点我完全能够理解,当然不会计较。再加上我自己也没有父母亲人,燕燕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孝顺他们是应该的。”王爽说完,却嘲讽道,“只是……他们没把我们当成人。”
谢轻非:“为什么这么说?”
王爽凝视着她,不咸不淡地说:“我们的情况警方应该都了解,你们难道不好奇为什么燕燕拖到35还没嫁人,她父母却没催婚吗?”
席鸣猜测道:“因为……她非你不嫁,家里人拗不过她?”
“在那样一个家里,嫁不嫁人还能是她说了算吗?”王爽竟有些失笑,随即淡下神色道,“燕燕一直都在她爸厂里上班,她非常聪明能干,可以说要是没有她,张家就没有现在的条件。得了这么个摇钱树,再拿自家人的身份套牢她,不仅不需要给太多报酬,更不用担心她会跳槽,换成是我恐怕也舍不得让她嫁给别人,一辈子在家当牛做马才好。我之所以能够和她结婚,不单是因为我有钱了,更多是因为我孑然一身,没有第二对爸妈要养,钱流不到外人手里而已。”
谢轻非微微睁大了眼睛,对他小幅度摇摇头,叹道:“说实话,你的这番话让我挺意外。因为张玉衡对你的评价很高,说你对他父母特别好,我不知道原来你心里是有怨的。”
“那毕竟是燕燕的亲人,我不想因为我的态度让她感到为难,”王爽眸光闪了闪,“可她现在不在了。而玉衡……
“玉衡从小就习惯了向姐姐要东西,长大之后也照样对她索求无度,同为男人,我其实挺看不上他的。和燕燕在一起这么些年,我早都记不清给过他多少钱了。今早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实在没想到他还背着我们干了这些。真是昏了头。”
席鸣道:“他问你要钱你就给,没想过拒绝?”
王爽还是那句话:“我不想让燕燕为难。”
席鸣啧啧感叹道:“你是真爱啊,别的男人遇上‘伏弟魔’,跑都来不及。”
“警察同志,希望你能放尊重一点。”王爽对他给的称呼十分不满,“燕燕她只是……她不懂得反抗而已,她是个很有孝心的人,父母要求她好好对待弟弟,她总不能拒绝的。我不怎么在乎这些,她开心我就开心。”
茶几上摆放了一张合照,照片里两人还都是年轻的模样,张燕穿了条淡黄色碎花长裙,笑容明媚灿烂,从王爽身后搂着他的脖子,而他一边扶着她的胳膊以防她摔倒,眼里纵容意味却更多。两个人面对镜头笑得很开心。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真好看。”谢轻非问道。
王爽道:“是我们刚认识那年。”
谢轻非拿起相框看了会儿,才重新将其摆回桌面上。侧转了点角度,正让张燕的笑靥对准了端坐自己面前的王爽的方向。
王爽不由得看向照片,眼底泛起一层恍惚。
谢轻非继续开口:“昨天你去医院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她哪里不对劲?”
王爽道:“我做好了饭中午给她送过去,她心情挺好的,我们像平时一样聊天,没什么特别。”
谢轻非还待开口,赵重云却抢先一步问道:“她有没有说过张玉衡又找她要钱的事?或者你有没有把给了张玉衡20万的消息告诉她?两人是否因此发生过争吵?”
谢轻非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然而也没多说什么。
席鸣见状低声呵斥了赵重云一句:“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赵重云没理会。
“没有,我们没聊到这件事。”王爽正眼看了下提问的那位年轻小警察,接着道,“就算聊到了我们也不会吵架,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赵重云又道:“你昨天怎么没等张燕吃完饭就走了?有什么急事需要这么匆忙?”
“匆忙?”王爽不解地看着他,道,“我确实接到工作上的电话要回厂里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哪知道就这一会儿的工夫燕燕会出意外。”
他懊悔道:“早知道燕燕会出事,我当时就不该离开。什么工作都没有她重要。”
赵重云还要继续,谢轻非轻咳了一声。他向她看过来,触及她目光时不由一颤栗,微微攒起眉。
谢轻非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时手腕微抖,几滴茶水从杯口洒出,不巧溅在了那张合影之上。
“抱歉。”她忙抽出纸巾去擦拭,这次再放下相框,完完整整将合照面对着王爽。
席鸣顺势道:“你和张燕是怎么认识的?”
王爽再度被合影吸引注意,凝着亡妻的面容许久,眉宇间便浮现出柔软,道:“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一天。”
彼时王爽是个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负责运输物资送往捐赠目的地,而张燕常通过线上线下各种渠道给该机构捐款,俩人其实毫无交集。
做慈善是好事,这一机构之所以得到张燕的长期捐助,是因为它是为帮助女孩子而开展的公益项目。
结果那一年有网友爆料,说XXX慈善机构名义上只为贫困山区失辍学女童做援助,受资助者里占大多数的居然是男生。以帮助女孩为名义敛集资财,最终钱款并没有花在女孩子身上,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行为引起了所有捐助者的极大不满。此新闻一经爆出,就有志愿者前往该地区实地调查,发现不单是钱款,连供女孩子们用的卫生巾、衣物用品,最终也都被分配给了男孩,实在荒唐离谱之极。
事后机构负责人还在狡辩,也有群众附和说只要能帮到人,何必拘于男女?
可捐助人们却不这么想,她们的目的就是帮助女孩子,钱和物资也是给女孩子们用的,如果事先说了受捐助人里也有男孩,她们根本不会捐。之后其他机构也受到了波及,公信力大大降低,所有人都怀疑所谓的专款专用是否真的落到了实处。
张燕也和众人一样在事情发生之后联系了自己所捐款的机构,要求亲自跟随团队前往山区,看看她的钱到底花在了哪里。
王爽就是这时认识张燕的。
“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受到了许多社会爱心人士的帮忙,心里一直很感激这些愿意做慈善的人们。燕燕她心地真的很善良,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好像个天使。
“后来熟悉了我才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尽心尽责地帮助那些女童,是因为她自己从小的经历让她不能见到女孩子受苦。贫困地区的女孩子处境往往比城市女孩更艰难些,后者的家庭重男轻女,至少不会缺衣断食,但前者恐怕真的连口粮也得让给兄弟,更别提其他。燕燕希望能让更多的女孩子有机会读书上大学,让她们重拾为自己人生做主的权利,为此付出再多她都愿意。”王爽话里的赞誉澎湃而出,“燕燕没得到过多少偏爱,却依然保有一颗愿意爱人的心,我又怎么能不喜欢她?”
席鸣道:“然后你们就在一起了?”
王爽看着照片里妻子灿然的笑容,神态也温和起来:“她给了我人生的方向。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开始下定决心努力创业,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谢轻非道:“之前你说过她聪明能干,所以你的事业也有她的助力吗?”
王爽不假思索道:“当然。”
谢轻非道:“嗯,她确实是个优秀的女人,养活了张家又成就了你。这么有实力一个人,结了婚怎么就甘心当全职太太了?”
王爽的表情有几秒的空白,接着眉梢间透出被冒犯的不满,却依旧保持平稳道:“婚后燕燕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我不想她太操劳,这才让她在家里休息的。”
谢轻非:“是吗?她生的什么病?”
“燕燕有严重的抑郁,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能瞒着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了。”王爽似是看穿了她的试探,没做隐瞒地交代了这个实情,却又道,“她的心脏也有问题,肠胃时常难受,夜里睡眠还会突然呼吸困难……我带她去过医院,那些个庸医都检查不出所以然来,最终只说让她平时多休息。我私下里咨询过一些心理医生,得知这些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抑郁。后来……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没了,她受到很大的打击,状态也再不适合工作。”
谢轻非观他神色,没有发现说谎的迹象,然而却始终觉得有些古怪。
关于张燕是否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凭她自己随意做的自媒体账号都小有名气这点就可以看出。她的身体情况如何,张玉衡也说过和王爽差不多的话。众人了解张燕的途径有限,起码目前为止这两个人不能全信,也就能听听卫骋的了。
可卫骋却没提过张燕有心理以外的不适。
席鸣边记录边问道:“我听说她是因为摔下楼梯才流产的?”
提到这里王爽十分愧疚:“对,都是我不好,如果我照看她的时候再小心一点,或许就不会……”
“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们刚结婚那会儿。”
“哦,就是差不多两年前。”
席鸣和王爽确认了时间。
茶几上放的几本书是孕期科普类读物,谢轻非随意看了几眼,发现翻阅痕迹明显。
王爽嘴上应付着席鸣,眼神却没从她身上移走,注意到她的停顿,解释道:“这些都是我和燕燕一起买的,毕竟我们没当过父母,怕做得不好。”
谢轻非打量过屋内,不得不说装修得很是温馨,显然是有女主人精心设计的。电视背景墙做成书架样式,有许多儿童绘本和医学科普类相关书籍,目所能及的台面上都放着两人的合影,桌面边角尖锐处也都用海绵包裹住了。
她还看到了平台发给“想自由的燕子”的10万粉丝纪念银牌,大概很受主人喜欢,左上角有用金色记号笔签的张燕的名字。
王爽见状解释道:“这是燕燕自己做的账号,她一个人在家能找点打发时间的事情做,我还挺开心的。”
“能赚点零花钱是不错,尤其是对她这种不能外出工作的全职太太。”谢轻非不经意地问道,“家里每个月的开销都是你一个人出,除此以外你还会给她钱吗?”
“当然,”王爽道,“我每个月都会给她2万的零花钱让她给自己买衣服首饰,虽然这些钱基本都被她拿去给娘家人用了。”
“我们能去你们的卧室看看吗?”
“当然可以。”
王爽主动带路,将主卧展示给三人看。
主卧连带了卫生间和衣帽间,卧室内收拾整洁,床头柜上除了一本书什么杂物都没有。卫生间也干净,洗手台上放有一些男士用品,小到剃须刀、香皂、发胶喷雾,大到智能电器,都透露出主人是个精致讲究的人。倒是衣帽间内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全是张燕的服饰。采光正明亮的地方放置了一张梳妆台,各种护肤品和香水零散堆放着。张燕平时大概经常待在这里,桌上还有电脑设备,纸笔叠在上面,潦草画着剪辑思路和分镜。
“医院的卫生间是你在整理?”
谢轻非冷不丁地一开口,使得王爽微愣。
他很快道:“是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看你习惯将东西罗列得很整齐,但张燕和你不一样。”
“她啊,就是这样。平时我也会帮着她收拾,只是昨晚我心情……”王爽苦笑道。
谢轻非和席鸣互换了个眼神,席鸣就走过去拉着王爽问他关于张燕视频号的事。谢轻非在衣帽间转了一圈又回到卧室,床头柜上的书是《格林童话初版全集》,看封皮和纸张已经被翻阅旧了,其中一页夹着书签,一打开就看到内容中水笔划过的痕迹——
“当好心的精灵如平日一样伸出手,三兄弟便用精灵的刀砍下了精灵的手。精灵血淋淋的断手缩了回去。精灵坚信是爱人背叛了他,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对了,你平时抽烟吗?”
不远处席鸣的声音响起,脚步声也逼近,谢轻非将书合上放回原处,看向来人的方向。
王爽果断地大摇其头:“我有慢性支气管炎,现在又是冬天,最忌讳抽烟了。”
席鸣“哦”了一声,并没有再多提。
谁知王爽却多问了句:“为什么问这个?”
谢轻非看了他一眼,道:“目前不方便透露。”
王爽急了:“是不是和杀害燕燕的凶手有关?”
“我说了,目前不方便透露。”谢轻非进门到现在第一次用上了点不客气的口吻,随即审视着他,道,“其实在相关时间段内出入过张燕病房的就这几个人,你心里很清楚。你说这个凶手最可能是谁?”
两人无声对峙了几秒,王爽嘴角挤出冷笑:“你们是怀疑张玉衡吧?直说就行,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我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凶手会是他。”
“啊?”席鸣挠挠头,“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昨天上午他又找我要钱,我没忍住骂了他几句,不小心说出燕燕把他写成保险受益人的事,为了钱他什么事做不出来?”王爽眼睛渐渐泛红,“这个畜生眼里只有钱,他还赌博!赌博的能有好东西吗?别说燕燕,就算是他老子娘,也早晚有一天被拖累死!”
谢轻非:“张燕把他作为自己保险的唯一受益人,你就没意见吗?”
王爽:“不仅是燕燕,我岳父岳母也给燕燕买了保险,受益人写的都是张玉衡。”
他完全没有回答问题。
谢轻非见状也不再追问,带着席鸣和赵重云预备告辞。
王爽又将三人送到门口,经过玄关时谢轻非看到立式衣架上挂着的男士大衣,凑到近处多看了几眼。
王爽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轻非摇头,“那我们就先走了,张燕的事情我们很遗憾,会尽快找到凶手的。”
王爽仿佛很感激:“谢谢你们。”
“对了,”谢轻非停顿片刻,看向他道,“还有件事情需要告知你一声。张燕肚子里的孩子其实在上次产检时已经查出胎停,我不知道这么说你心里能不能好受一点,总之张燕坠楼并不是一尸两命。”
话音刚落,王爽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几秒,匪夷所思地望向她:“什……什么?”
谢轻非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他的神情,重复道:“张燕坠楼前肚子里就是个死胎,只不过突发意外,这件事医生还没来得及告知她和你们家属。”
王爽顿时倒退了好两步,手掌颤抖着扶上鞋柜台面,艰难地消化了这一消息。
席鸣道:“人死不能复生,孩子的事情……你也别太难过了。”
王爽痛苦地拧起眉,沉沉道:“我知道了,其实我、我早就有心理准备,毕竟之前好几次都……我知道了。”
回到车上,谢轻非问道:“说说你们都发现了什么。”
席鸣简单明了道:“我看他对张燕的感情不像假的。”
赵重云自打被谢轻非眼神警示之后一直安静如鸡,但对于这点还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但是他最后那个眼神……好恐怖。”席鸣回忆着谢轻非告诉王爽那个已经八个月的可怜胎儿死亡的消息后,他绝望中掺杂懊悔的神色,“既然说自己早有心理准备,那一开始干吗那么惊讶?好像没料到这个孩子会掉了似的。”
谢轻非也注意到了王爽的失控,手指轻轻敲打膝盖。
赵重云小心翼翼地看了谢轻非一眼,道:“其实我觉得还有一点挺奇怪的。”
谢轻非抬抬下巴:“说。”
“他家里医书很多,不止是母婴类的,其他种类的也都有。虽然有的人就是有藏书的爱好,但我倒没见过谁爱买医学教科书的,他也不是干这行的啊。”
席鸣猜测道:“有个词儿叫久病成医,家里有病人的是会多了解这方面知识,可能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张燕?”
说罢自己也觉得奇怪了:“医院检查都查不出张燕哪里有问题,张玉衡也说张燕身体没大碍,他一个外行就算把《黄帝内经》全文背下来估计也没啥用处吧。”
“其实说到底我们就差最关键的证据了,”赵重云道,“啊,刚刚居然忘了问他相机内存卡的事,大嘴哥没在医院找到内存卡,要么是被丢到了别的地方,要么就是被凶手带走了,早知道应该搜一搜他家。”
说话时眼神落在谢轻非身上,语气夸张,似乎在责怪谢轻非当初打断他的提问。
“我们有什么权利搜他家?”谢轻非没把他这点小性子放在心上,淡淡道,“况且,内存卡也不在那儿。”
赵重云蹙起眉:“你怎么知道?”
谢轻非道:“我刚刚在门口那件大衣上闻到了一点女士香水的味道,而这个气味和张燕梳妆台上的香水不一样。”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新线索惊到了:“确定吗?”
谢轻非道:“确定,因为张燕用的那个香水和我堂姐平时喷的是同一款,我这几天天天闻,再熟悉不过了。他大衣上染的是另一股香,应该是二十多岁年轻女孩儿常爱用的香型,非特别亲密的距离不能染上。气味在大衣肩部最为浓郁,说明这女孩儿和我差不多高。如果他没有丢掉那张内存卡,那么更不会将它藏在家里,一定会交给一个他眼下最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