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街上的行道树轻轻摇曳,在路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旅馆内,墙上指针走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时间已近凌晨三点,崔慎薇坐在旅馆大厅的前台,打着哈欠,看着购物网站。
搜索框里被打上了大大的“情趣”、“成人”、“刺激”等虎狼之词。
然而,电商网页上那些极尽诱惑的图片,也不能让崔慎薇打起精神。
俗。
太俗了。
这些设计师,都是参考的几十年前城乡结合部发廊风格吗?
一想到要把这种东西用在自家亲爱的男朋友身上,崔慎薇就觉得于心不忍。
自家男友再怎么盛世美颜,估摸着也经不起这等土味的摧残。
“哒哒哒。”
楼上似乎响起了轻微的响动。
崔慎薇没怎么在意。
这估摸着是住客起夜的声音。
“咚”!
“砰”!
“啊”!
突然,楼上传来一系列奇奇怪怪的声响,以及一声短促的尖叫。
崔慎薇一惊。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二楼的最里侧。
那里住着的,正是那奇奇怪怪的九个客人。
不行,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得去看看。
崔慎薇急急忙忙地站起身,又检查了一番口袋里的电击棒,才向楼上跑去。
她的脚步明明又轻又急,却在楼梯上发出沉重的“笃笃”声。
这声音响彻整个楼梯间,似乎还带了点回音。
崔慎薇只得慢下了脚步。
这么大的声音,明天怕不是要被住客投诉了。
崔慎薇刚到二楼之时,便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腥味。
血腥味?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该不会是他们打架打出大问题了?
长长的走廊,幽幽地蔓延着,仿佛要蔓延进无遍的黑夜里。
苍白的灯光,照射着深棕色的地板,似乎照不亮地板深处的灵魂。
整个二楼寂静无声。
明明是夏天,可无端端的就有一股凉意爬上崔慎薇的肩头。
突然,走廊里回荡起“哒哒”的脚步声。
“谁?”
“小薇,这个时候你怎么上来了?”
崔慎薇只听到后头传来一道很熟悉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是王叔佝偻的身影。
此时,走廊里只有王叔一个人。
这么矮矮小小的一个小老头儿,一只手拖着和他差不多高的拖把,另一只手费劲地拎着摇摇晃晃的水桶,淡淡的影子被灯光拉得极长。
往日里与王叔形影不离的周姨,却不见了踪影。
“王叔?”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我听到有上面有人尖叫,怕出了什么事故,所以才上来看看。”
王叔的脸上挂上了些许笑容:“年纪大了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寻思着趁没人,上来拖拖地。”
“这怎么好意思呢?”崔慎薇身上心头的凉意立马褪去,脸上腾地烧起来了。
她当初不过是看这对老夫妻可怜,才聘请他们当保洁员,还给他们提供了住宿,也没想着让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没日没夜地给她工作。
那样,真是太没人性了。
崔慎薇:“我来。”
王叔:“不用不用,多不好意思。”
两个人你来我往,最终还是崔慎薇凭借年轻力壮夺得了胜利。
然而,一抢过拖把和水桶,崔慎薇就发现不对劲。
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直直地往她鼻腔里钻。
“啊!”
崔慎薇恐惧地尖叫了一声,手一软,拖把与水桶就掉到了地上。
水桶里的秽物泼了一地,猩红发臭的肉块,在慢慢扩张的的血水里缓缓地蠕动,向着她蠕动。
猩红色伴着黑色的丝线,在崔慎薇的视野里蔓延,无尽地蔓延……
“这,这是什么?”
“别过来。”
“小薇,你怎么了?”
一只苍老如枯树皮的手,紧紧握住崔慎薇年轻白皙的手腕。
这只手看着羸弱无力,却是一把铁钳一般,将崔慎薇牢牢禁锢。
崔慎薇悚然一惊,顺着这只手看去。
一双饱含笑意而眯起眼睛,仿佛一对上弦月。而这笑意的缝隙却被漆黑的恶意密密实实的填满,没有一丝空隙。
顶上的灯,突然发出嘶嘶的声响,忽明忽灭。
王叔这一张熟悉的脸,在此时的崔慎薇看来竟无比陌生……
“小薇,你怎么了?”
“小薇,你别吓我啊!”
崔慎薇再次醒来时,已经趴在了地上。
王叔那张熟悉的,皱纹遍布的脸上,满是担忧与焦急。
“王叔?”崔慎薇惊魂未定地爬起来,一溜烟地退后好几步,与王叔拉开距离。
“小薇,你是不是白天太累了?这么年轻的一个人,怎么还莫名其妙地昏倒呢?”
“昏倒?”
“不,我看见了血……”
“什么血?”
“就是血,还有肉块……”崔慎薇指向地面。
只见地上一滩清水,澄澈透明。
“怎么没有了?”
她看向自己的手上。
手指间一片湿润,却没有任何明显污渍。
她又看向自己的身上。
白色的T恤被清水打湿,染上了一大块深色的水渍。
“小薇你怎么了?”王叔脸上的担忧之色更甚了,“什么血啊肉啊,你是不是看恐怖片了?”
“你看你都累到出现幻觉了,要不让小丽帮你顶一下班?”
“我……”
崔慎薇语塞。
这真是她的幻觉吗?
“唉,好了好了。”王叔摆摆手,强硬地把崔慎薇搀住,“别以为自己年轻就使劲作贱自己的身体,王叔送你去休息。”
“可这地……”崔慎薇很不好意思。
明明是她主动提出要帮王叔拖地,却还打翻了水桶,帮了倒忙。
王叔立马把她的话打断:“你又给王叔钱,又给王叔地方住,王叔睡不着的时候拖一下地又能怎样?”
“现在的人啊,就是勤快。抢着干别人的活。”
崔慎薇受了惊吓,心神失守,只好由着王叔把她扶下楼去。
然而,崔慎薇没有看到,在她离开后,那滩清水渐渐地恢复成血色,与一坨坨肉块挣扎着,一点一点地被走廊上的地板吞噬殆尽。
205号房间里,风扇“吱啊”,“吱啊”地转着,活似只被扼住咽喉的鸭子。
周姨一面收拾着床品,一面唠唠叨叨。
“明明上了年纪就老化了,反应慢了,手生了,干不动活了,还不承认,不服老。”
“不过现在的人真是太勤快了,不是他的活,他还抢着干。”
“干呢,还干不好,净给人添麻烦。”
“嘿,这是什么道理?”
被换下来的床单被褥,已经被粘稠的血水完完全全濡湿,体积异常的大,边边角角上还有血液在不断的往下滴。
整个房间里,血色在不断蔓延,只留出了一块小小的地方。
那块地方隆起了一个大大的包。
上班族老金,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明明是六月的夏夜,三十多度的气温,老金却如同置身冰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温度。
老金回忆起了很多往事,一些他以为自己全忘了的往事。
那时他是多么的天真单纯,多么的意气风发。
后来到底是什么事情改变了他?
老金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决定,后悔自己之前的傲慢,后悔自己的贪婪,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而他,还有后悔的余地吗?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
老金的神经犹如绷紧的弦,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失去了张力。
他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紧张,还是不紧张。
死亡的阴霾,再次沉沉地将他整个人笼罩,让他无所适从。
老金开始贪恋地从回忆中汲取温暖。
他犹记得他从山沟沟考上名校,那时候仍然青涩的他,是多么的雄心壮志。
他犹记得他刚刚与她相遇,那时候的他是多么的忐忑,多么的小心翼翼,而内心却是那么的甜蜜。
他犹记得他们结了婚,生了孩子……
他看着他们来之不易的爱情结晶,他那时发誓,要好好守护他们……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变成了这样呢?
时间,又似乎过了很久。
被窝里的空气被老金逐渐抽干。
呼吸变得困难,大脑发起抗议。
手腕无意识地一动,严密如堡垒的被窝就被破开了一道防线。
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的涌进来,给老金昏昏沉沉的神志提供了一丝清明。
“你果然醒着。”
老金似乎听到一道阴惨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浑身上下一凛,鬼使神差般的看向那道缝隙。
周边无尽的黑暗,已经被悉数染红。
他看到了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深深地陷进松松垮垮的眼窝里,没有一丝光。
“明天,轮到你了。”
崔慎薇被王叔半推半搡地塞回了房间,而汪晓丽则是任劳任怨地再次坐到了前台。
“咔嗒”,“咔嗒”。
墙上的指针,不知疲倦的走着。
一道西装革履的身影缓缓走到前台。
汪晓丽抬起头,露出甜美的笑容。
“许先生是吧?你预约的房间出了点小意外,但已经有专人帮您收拾好了。”
“但是,不论如何,咱们家旅馆,是最好的。”
“是啊,之前是我误会了。”来人哆哆嗦嗦地回答,吐字却一板一眼,没有丝毫起伏。
说话间,白惨惨的灯光随着风儿晃了晃,在那人的口中反射出一丝金灿灿的光。
“咔嗒”。
分针与秒针齐齐动作。
时间凝固在了——三点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