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Rosin

‘你总归是要出嫁的。’

苏寂一向知道这句话伤人,今天才知道能如此伤人。

先不论嫁不嫁,就算嫁,也不能嫁这样的。

因为那些话,苏寂被要求进练习室面壁思过,练习室在正厅的地下,很小,顶上挂着一盏昏暗的灯。

除了门,只一角有一个小窗口,夹在地面的缝隙中。

小窗开在北边,完美避开太阳的照耀。没有一束阳光能从小窗口透进来,穿进来的仅有些许光线,以分辨白天黑夜。

说是练习室,可它从来都不是用来练习的,都是用来惩罚的。

从小到大,苏寂进去的次数远远高于苏宏,是苏宏更乖吗?

不是。

苏寂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进练习室,那年她才七岁,苏宏来苏宅当养子的第二年。

潜伏一年时间,许是摸清了老爷子的脾气,对苏宅日渐熟悉,苏宏恶劣的秉性渐渐展露在苏寂面前。

那时候的小苏寂把苏宏当哥哥、伙伴,她不明白,为什么和她一起玩耍、一起学胡琴的大哥哥突然变坏了,突然不喜欢她。

苏寂原本是不能跟老爷子学胡琴的,苏宅历代女性都没有资格深入学习胡琴,而精通苏家胡琴是家主传承的特权,也就有了家主传男不传女的传统。

她能这样深入系统的学习胡琴多亏了周岁宴里的抓周,站都站不起来的小奶娃伸出肉嘟嘟的手,慢悠悠地爬呀爬,依次越过笔、算盘、尺子、书以及杆秤等等。

小娃娃转了一大圈后,徒然坐了起来,指着放在正厅茶几上的二胡,咿咿呀呀地叫。

众人都说,苏宅的小女娃是想学琴,苏老爷子在一旁皮笑肉不笑,感叹可惜是个女孩。

往后几年,苏寂的父母再无所出,苏宅只有她一个孩子。

苏母好不容易再怀孕,进了产房却没能再出来,成型的小男婴也被憋死在子宫内,苏父悲痛欲绝,扔下苏寂远离苑城。

那一年苏寂五岁,正式被允许开始和老爷子系统地学习胡琴。

一年后苏寂在二胡方面崭露头角,随后主修二胡,辅修其他各式胡琴。

也是这一年,苏宏入住苏家老宅。

苏宏是苏家旁支过继到苏宅的未来家主、传承人,可小苏寂哪有那么多心眼,只当多了一个大哥哥,直到那次进练习室。

是一个午后,老爷子让他们拿琴出来练习,苏寂拿出来才发现自己的二胡断了一根弦,小小的女孩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耳边已传来爆怒声。

老爷子大发雷霆,直言不想学和他说,糟蹋琴不能容忍,苏家人绝不能伤害手里的琴一分一毫。

小女孩看到琴弦断的那一刻就开始呆滞,又被老爷子的大吼大叫吓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老爷子也没打算听她解释,拉着她走到练习室门前,将把二胡抱在怀里的她推进去:“好好想想!”

小苏寂站在练习室的墙角,盯着怀里的二胡发愣,好好的二胡怎么偏偏断了一根弦?

她慢慢回想,清晨结束晨练后,她偷懒了,自己没收拾,是苏宏帮她把琴放进琴盒,再送去她房间的。

一上午,她都没打开琴盒看看她的宝贝二胡。

这把二胡是二胡名匠师傅亲手为她打造的,每一块木料、每一块皮、每一根弦都是万里挑一的,老师傅亲自选的。

天下再无第二把。

那天小苏寂在练习室哭了许久,最后总结出自己不该偷懒,肯定是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会断弦,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提防苏宏。

出来后,她向爷爷道歉,并请求爷爷帮自己把弦修好。

老爷子看着哭花了脸的小苏寂格外楚楚动人,又想到她在胡琴方面过人的天赋,心下不忍,答应她,会把这根断弦修好。

修好后的二胡,她一直用到了现在,只有大学后被换过弦与弓。

苏寂回神,抬手抹掉眼角的泪珠,转眼看见苏宕给她发的消息。

【跌宕起伏:舒家老大去老宅了?刚刚知道他来苑城了。】

这句话苏寂看了有一分钟,敲了字回复:“嗯,来了。”

那边很快便回消息,文字里是担忧。

【跌宕起伏:现在情况怎么样?我这边的消息舒家好像心情不错。】

苏寂不想苏宕为她担心,刚打出一半,苏宕又发来一条。

【跌宕起伏:这事怪我,要是那天我再多问两嘴,就不会这么措手不及了。】

苏寂把刚刚敲好的话加了点补充,发过去:“还没最后确定,不过舒家老大也同意办胡琴行,我们出人。老爷子还在考虑。而且消息没错,舒家老大大概率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开琴行的事他今天才知道。”

消息发出去,女孩打字没停下,她还想说一句话,过了几秒钟,才顿了下来,在句尾加了一个表情。

【苏小姐:哥,相信我[加油]】

这回苏宕没再多说,同样发了一个加油的表情给她。

这边结束了与苏宕的对话,那边乔玥又拨了一个语音,乔玥是唯二今日不在场的人提前知道舒家人要来苏家老宅的。

苏寂按了挂断键,不能让乔玥听出她的哽咽。

【苏小姐:在练习室,信号不好。】

乔玥没怀疑苏寂的话,她根本不知道苏宅的练习室是一个什么地方。

真当此刻苏寂的地方信号不好,虽然练习室的信号确实要弱一些。

【月玥:怎么样?】

苏寂还是用对苏宕的那套说辞,只是加了一些别的话,有些话对闺蜜更容易说出口。

【苏小姐:舒家老大也来了,虽然还没确定,但舒家老大也同意舒哲彦和苏宏的交易,只是他们得拿大头。】

【苏小姐:今天我没办法出门,明天见面详说。】

乔玥没问苏寂为何今日不能出门,只以为舒家的人还没走。

【月玥:好,明天上午去琴行,中午一起吃饭,下午刚好去医院。】

苏寂同意,发过去一个‘好’的表情包。

许久许久过去,苏寂站得脚后跟直发麻,她靠着冰冷的墙慢慢蹲下,最后抱膝坐在了地上。

悄悄地决定:要加快速度,不能再坐以待毙。

晚上十点,她才被允许出练习室,因为没吃晚饭,肚子咕咕叫。

回到房间,吃起了小零食,腮帮子被撑的似小松鼠般。

第二天一早结束晨练,苏寂就奔波于琴行。

这个周日的时间会比正常周日的时间要紧,因为昨天有个学生挪到今天来上。

忙碌的上午过去,乔玥准时来到苑城琴行。

两人到琴行旁边的咖啡店吃午餐,点了两杯焦糖玛奇朵,一个鸡肉芝香帕尼尼,一个金枪鱼帕尼尼。

不知为何,明明都是吃过的,今天她们却像小时候那样,你尝一口我的,我吃一口你的。

苏寂吃的是鸡肉的,咬下去一口就下意识闭上了双眼,感受美食在味蕾中爆炸的感觉,小声地发出满足的感叹:“太好吃了,鸡肉帕尼尼是我的神!”

说话间嘴里还拉着丝,内里的芝士丝还未断,乔玥眼见好友的模样,不禁笑道:“先把丝儿拉断。”而后咬一口自己金枪鱼的。

乔玥:“嗯……金枪鱼的才好吃,要尝尝吗?”

“好啊!”女孩破天荒的同意了,她可是最不喜欢金枪鱼的。

她真的把脑袋伸过来,啃了一口好友的午餐,乔玥在她答应的那一刻就开始傻傻地盯着苏寂。

心爱的帕尼尼被咬乔玥才反应过来,立马圆眼微瞪,娇嗔道:“我也要吃你的。”

苏寂:“给给给!不过你这个金枪鱼的还是一如既往的……”

“嗯?”乔玥那双眼睛威胁着苏寂,似乎她说不好吃便会绝交一样。

苏寂收起自己的帕尼尼,吸了一口咖啡:“好吃好吃……嘿嘿……”

乔玥:“这还差不多,鸡肉的也好吃。”

语毕,两人凭十几年的相知,同时拿上自己的帕尼尼和咖啡,“砰!”

“干杯!”

吃饱之后二人没着急离开,距上班、上课时间还有将近两小时,能好好说说话。

乔玥伸出放在桌上的手到另一边握住苏寂的手掌。

苏寂同时轻轻地回握。

女孩垂下眼睫,感受手背上的温热:“昨天,他们来宅子,讨论了许多。”

乔玥:“怎么样?还有舒家老大怎么也来了?”

苏寂一边拨弄好友的手指,一边摇头:“不清楚,应该是被舒哲彦喊来的吧!虽未敲定,但是老爷子大概率是会同意的。

他们的条件太好了,苏宏本来就巴不得我赶紧走,他们没有理由不答应。”

苏寂感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力气逐渐增大,她却说:“他们能答应不假,可还能把我绑去民政局?”

乔玥‘呵’一下笑出来:“那现在呢?我能做什么?昨天舒家老大来苑城,圈子里都传疯了,说是去苏宅提亲的。”她两眼泪汪汪,一脸闷闷不乐。

苏寂眼瞅着她眼泪就要掉下来,抽出一只手拂上好友的脸蛋,劝乔玥想开些,离确定还有好一段时间呢!

“只是,要加快速度了。”

乔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缩了缩鼻子,懵懵地问苏寂:“什么速度?”

“你说呢?”苏寂声若蚊蝇,反问她。

“哦哦……那是要快点了。”

乔玥平复情绪后,想到那样的条件,舒家竟然同意,抑不住地猜测:“舒家提出那样的条件,能帮助你实现你一直想做的事,你不心动吗?”

听到这样的问题,苏寂毫不犹地否定:“怎么可能?舒哲彦那样的人渣,要是他把我折磨死了,我还怎么完成梦想?而且不需要舒家的帮助我也能用自己的力量推动我们民乐的发展。”

说完在乔玥的‘喔’中低头,不知怎地呢喃一句:“又不是谁都是归言。”

“什么?你说什么?”乔玥猛地从自己那边的卡座离开,跑到苏寂这边来,晃着苏寂的胳膊,顶着衣服八卦的表情。

苏寂赶忙按住乔玥那双做乱的手,俯在她耳边说:“其实,我小时候就认识归言了。”

乔玥的视线充满打量,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要找他,怪不得你上次说他是……嗯?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不过,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话说,这么多年就应该和他保持联系,那现在不是一句话的事?”

面对乔玥一连串的问题,苏寂沉默地摇头,对更多的际遇闭口不谈,只说:“其实,就是在宴会上见过一次。而且,我真的不想给他惹麻烦。”

“他太好舍不得?”乔玥猜。

苏寂:“不,他太傻,不忍心。”

乔玥一口咖啡哽在嗓子眼处,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不容易咽下去,看苏寂的眼神似乎在说:你认真的?

苏寂:“反正不聪明,也许他看着很干练,做事也狠决,但是相信我,他就是一个心善、容易被骗的人。”

“宝,听过吃一堑长一智吗?就算他小时候是这样的,可被骗了之后他不长记性的吗?”

“所以说他傻。”

“也是,反正又不是谁都是归言~”乔玥真的希望苏寂重新去了解了解现在的归言,那就是一只老狐狸,只是看好友的态度,似乎童年滤镜太厚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寂无力地辩驳,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一股羞意浮上脸颊,生硬地转移话题:“最近有什么聚会吗?”

“明天江家老二在海边办聚会,庆祝他找到真爱,昨天发的,你昨天应该没时间看群消息,去吗?”乔玥一边欣赏好友的窘境,一边放过她,正儿八经地回答。

“找到真爱?他?”女孩面部表情足以用震惊形容,连嘴角都在抽搐。

乔玥:“对,你没听错,找到真爱。”

“他不是本月女友吗?难不成……?”

“是的,这是第二个月了。”乔玥点头。

“Unbelievable!”苏寂感叹,“别明天结束就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人家明天结束就分手啊!人家又不是归言……”乔玥想到方才苏寂说的话,就想要打趣她。

“乔玥,还有一小时你就要上班了,从这里去医院不堵车要四十分钟。”苏寂直觉乔玥过不去这个点了,低头瞟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故作淡定且义正言辞地告诉她时间。

“今天先放过你,我去医院了,明天见。”乔玥听到报时,意识到时间不够了,她可不想被抓缺卡记录。

苏寂见好友离开,走到外面还透过玻璃指了指手机,她打开手机,发现乔玥给她发来一句话:

又不是谁都是归言。

又不是谁都是归言。

……

又不是谁都是归言。

女孩原本白皙的脸庞此刻脸色异常桃红,像极了成熟的水蜜桃,让人想要咬上一口。

苏寂把面前未喝完的冰的咖啡捂在脸上,只希望这样能快速降温,让脸蛋恢复正常颜色。

不再去想那句一时的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