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迟最终没有点燃传送符。
他选择和剩余的宗门弟子们,一起留在秘境里。
原地休整了片刻,一行人走出修罗庙。
还没等他们走出多远。
原本鸟语花香的地方,忽然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黄色沙漠。
骤然掀起的风沙吹得修士们几乎站不稳身子,睁不开眼睛。
有人“呸呸”两声吐出不小心吃进嘴里的细沙,用袖子掩住口鼻,“这都是什么鬼地方!!”
四下漆黑,天上一轮诡异血月。
好像在讥讽地提醒着众人,这里确实就是个鬼地方。
风声凄厉,间或传来一两阵模糊的嘶吼声。
立足之地都是吸人的流沙。
应当有妖兽就在这附近徘徊。
可他们寸步难进,眼前风沙遮挡,根本看不清妖兽藏身在哪里。
一个弟子从袖袋里摸出了张明火符。
谁料符纸刚窜出个火苗,就被迎面的风沙“扑”的一声拍灭了。
他没忍住低声咒骂了两句。
转过头来,跟身旁的少女说,“裴师姐,我们几个最好靠得近一点。”
裴簌同意他的说法。
其余的人闻言也迅速把身子移过来,靠拢在一处。
风沙渐渐休止。
头顶血月仍诡异得过分,甚至像只烂掉的大苹果一样,竟然往下掉了一点。
——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看清了不远处的东西。
它身形庞大,身上覆盖的毛发很长,四角狰狞。
不停的喷出混浊鼻息,兽眼乌红,像一只披着蓑衣的怪物。
是……
獓狠?
是那只生性残忍,最喜欢生吃活人的上古凶兽!
几人倒抽一口凉气,心脏都仿佛骤停了一瞬。
而后不约而同的默默掏出传送符,把它攥在了掌心。
“裴、裴师姐,现在怎么办?”
獓狠之角近在眼前,大家心底却纷纷打鼓,谁也没胆子第一个冲上去割下它的兽角。
遗憾的是还不等少女给出回答,那只獓狠已经发现了他们。
来不及了,裴簌一边丢出几张朱砂符纸试图逼退凶兽。
一边喊,“凝神闭气!”
说着摸向左侧袖袋。
就在片刻前,她将修罗庙里的三根金线香带了出来。
艷迟看到少女点燃金线香的动作,立刻领悟了她的想法,“捆仙绳给我,我去帮你牵制獓狠。”
话落,其余人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这小子疯了不成?
一根捆仙绳顶个屁用啊?捆捆他们就算了。
捆獓狠?这跟送死有什么两样!!
只见少年接过捆仙绳,以不怕死的速度朝前方凶兽冲了过去。
灵活的跃身而上,绳子左右牵引,用力勒住那张獠牙阴森的兽嘴。
“就现在。”
裴簌听懂了他的配合,举起三根点燃的金线香。
连带着一张避水明火符,塞进了那被迫张开的兽嘴里。
做完这一切,两人疾速飞身退开。
果然,小会儿时间过去,獓狠焦躁不安的发起狂来。
但因为神智被幻香侵蚀,辨不清攻击的方向。
危险性减低了不少。
尽管如此,那不断喷洒的沉重鼻息、撕扯在地面上的锋利兽爪。
仍令人心头莫名胆寒。
但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剩余的几名弟子不再犹豫,祭出灵剑合力围上,鏖战许久,终于将獓狠的脑袋斩落剑下。
凶兽的血淌了一地。
众人看着獓狠失了气息的尸体,冷汗涔涔,有种近乎瘫软的不真实感。
其中两名弟子上前将獓狠头上四角割下,用布包住,放进了乾坤袋里。
按理说试炼应该到此结束。
然而眼前景色并没有丝毫变化,头顶的血月仍在。
少女也抬眼看向那轮血月。
她大概猜出了什么,拔剑指向幽深夜幕。
剑意瞬息源源不断的向上涌出。
最终竟凝结成了一柄杀意磅礴的、泛着幽蓝冷光的巨刃。
有人失神惊呼:“是‘朔山河’!!”
裴师姐现在使的,正是谢清拾最擅长的剑招——朔山河!
此剑既出。
剑气绵延万里,撼山惊海,可朔八荒!
众人仰脸去看。
只见那抹斜挂的血月被磅礴的剑意刺破。
下一秒,竟真的从天际上颤悠悠的掉了下来。
裴簌松了一口气:她猜对了。
血月就是蜃兽的一只眼睛,也是幻境破解之法。
周围环境迅速扭曲起来,结界破碎。
他们眼前白光一闪,再睁眼时已经重新出现在了仙云宗的灵玄殿前。
曾长老站在青石台上,笑眯眯的望着他们,“不错不错,竟有八个人通过了此次试炼。
算是大大超出了老夫的预想。”
被这么当众夸赞,几位弟子脸上也不免露出了得意神采。
又有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作为嘉奖,裴簌则得到了一张色泽上好的棠修木。
曾长老唤弟子给她捧来时,少女怔然了好一会儿。
她也曾费尽心思,想为师兄寻一张上好的琴木。
为此还给清昀峰的五长老做了半年多的苦力。
为的就是能够换得一张棠修木,送给师兄做琴。
结果临近约定之日。
五长老却说自己酒后糊涂,已经不小心把它送了出去。
他酒醒后悔得捶胸顿足,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所以裴簌辛辛苦苦大半年,最后想要的东西也没拿到。
对方自觉食言、无颜面对小辈,一连数月都躲着裴簌走。
然而现在……
裴簌望着送到面前的棠修木:她想要的东西,好像总是出现在不合时宜的时候。
回到了住所。
少女合衣躺在床上,乌润漂亮的眼睛睁着,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想了很多。
但最后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她要去小竹峰。
要告诉师兄,既然已经送了她棠花玉佩,便不应该再喜欢别的姑娘。
月色照着小石幽径。
少女纤窈的身影出现在小竹峰前。
或许是近乡情怯,等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小院后,裴簌方才那一鼓作气的决心,忽然就有些熄了下来。
咬着唇在门前犹豫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踏了进去。
青年白衣墨发坐在案前,修长如玉的指间正握着一卷籍册。
见她来了只是随意一瞥,不仅没喊她名字,就连神色也比平时冷淡。
裴簌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在师兄脸上看到这种冷漠神色。
她忽然生出了点退缩之意。
“有事?”
语调清清冷冷的,就是傻子都能听出来,那话里头一丁点儿欢迎的意思也没有。
这份明晃晃的不欢迎。
越发衬得她此刻茫然无措站在门外,像个自作多情的木头。
裴簌强压下心尖泛起的委屈酸楚。
行过去,一双眼睛径直望住他,“我今夜来找师兄,是想问清楚一些事。”
“什么事?”
“我想问,师兄究竟喜不喜欢云漪姑娘?”
她似是鼓足了勇气,不想再逃避怯懦,“喜欢的话,为什么要送我棠花玉佩?不喜欢的话,又为什么处处待她那样不同?”
谢清拾沉默许久,“那阿绸呢?你就真的像自己以为的那样,那般喜欢我么?”
这是什么问题。
少女微微的呆住了,难道她的倾慕还不够明显么?
她与师兄朝夕相处,每每见了他便忍不住的满心欢喜。
三百多年来,心里头什么时候有过旁人的影子?
以为他是故意想让自己难堪。
裴簌鼻子一酸,眼眶便微微红了,“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年却问了她一个更加奇怪的问题,“我的意思是,阿绸喜欢的,究竟是清风霁月的谢清拾,还是真正的谢清拾?”
“……什么?”
她越发听不明白,师兄不就是师兄吗?
那个因为恻隐之心救下她,将她带上仙云宗。
陪她读书写字,教她琴弈剑法,告诉她何谓道心无暇的谢清拾。
她就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爱上了这样的师兄。
为什么他要怀疑?
容色俊美的青年逼近她,笑意低凉,“若我告诉你,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谢清拾呢?”
他既不清风霁月,也全然没有什么恻隐之心。
少女一时愕然,没有说话。
她觉得今夜的师兄似乎有些奇怪,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可是说出的话却超出了她所有的认知。
见她怔怔不答,谢清拾愈发欺近了些。
“阿绸不是交了喜爱的新朋友,不是也会对旁人那样发自内心的笑么?”
两人几乎鼻尖相触,她嗅到了师兄身上幽冷的白梅香,强硬的侵袭到她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
几乎将她整个人埋葬,令她有种溺毙的眩晕感。
裴簌想
她现在在师兄眼里,恐怕有点儿像个愣头愣脑的呆子。
等对方退开一些,她好像才忽然有了呼吸。
从方才那阵冷梅香的溺毙感中缓过神来。
裴簌眼眶红红的。
乖觉又可怜的仰着脸看他,说话间不自觉带了点儿清糯鼻音,“师兄,你是不是今天心情不好?”
说完不等对方回答,便在心底自己默默退了一步,做出妥协。
“如果师兄心情不好,那我就改天再来问你。”
青年却并不领情,“你不是问我喜不喜欢云漪?”
少女望着他。
“阿绸猜得不错,我确实喜欢她。”
“……为什么?”
她红唇微微翕动,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心尖漫开一片化不开的苦涩。
“因为她艳丽娇纵,不似你这般呆板无趣。”
谢清拾低下头咬她手指,不是情人间的缠绵亲昵,他唇齿锋利,竟然咬破。
裴簌疼得瑟缩了一下,“……师兄。”
“若是怕了,以后就不要再过来找我。”
他眼底一片漆黑,唇上沾染了她的血,竟似多了几分妖异之色,“我不能保证每一次都能忍住不伤你。”
裴簌落荒而逃。
谢清拾望着少女略显狼狈的背影,讥讽似的扯了扯唇角。
只是这样便畏惧了,还说什么喜欢。
满院孤寂的月色。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轻嘲的笑意消失,他有些倦怠地闭上了眼。
仙云宗中的人个个以为阿绸待他用情极深。
只有谢清拾自己知道:那不过是盛着镜花水月的琉璃盏。
多少次阴差阳错,只需那些好心人多说一句当年的事。
她就会明白自己根本爱错了人,他必将迎来反噬。
当年她要上葳蕤山,哪怕他有意夸大修炼之苦也依旧坚持。
谢清拾无意带上个麻烦精,只说宗门选拔的时间已过,仙云宗不接纳连御剑都不会的人。
旁的弟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围在一起浪费时间。
他不愿这群人继续在这里耽搁,只好中途折返回去,将少女丢上青垣剑。
那哭得脏兮兮的小姑娘畏惧高处,就像那些死到临头向他哀求的妖兽一样——瑟瑟发抖地蜷成一团,最后甚至想吐在他的剑上。
谢清拾终于知道那群人为什么执意塞给他一个下界人才会用的秽物袋。
他像扔垃圾一样把秽物袋扔给她,却无意对上一双与恐惧、怨恨、阴狠全然无关的眼睛,她的声音也是细细的。
她说:“谢谢。”
一种被羽毛撩过的感觉掠过心间,谢清拾眉头紧蹙,一股烦闷涌上心头。
“坐好,看前面。”他习惯性地命令。
下一秒,狂风呼啸而过。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几个字被风裁剪成破碎的音节。
对方果然没听见他的警告,入了宗门之后总是躲在暗处偷偷看他。
偶尔还会往小竹峰门前,放些小玩意儿。
有些是编织成各种形状的兔子草,有些大概是芳姮长老送她的。
她道听途说觉得那些破烂是好东西,巴巴地给他送来。
他不过下山几天,门前的破烂就排起了一个方阵。
这是同门递给他储物袋时转述的,他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也无暇替她处理垃圾。
于是他把东西扔了回去,并让同门警告她别再送来。
话不知怎么传的,他再回来时,换成了她坐在门口。
少女傻兮兮地说:“我现在练气后期了,是不是很厉害?”
谢清拾还有妖兽要除,不愿与她多舌,敷衍道:“等你闯过了雁荡剑阵再来找我。”
意思是连那种等级的剑阵都闯不过,就别来烦他了。
裴簌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真的自不量力地去闯了。
她靠着那堆破烂在剑阵中坐了一夜,脸上、身上都是被罡风划出的细小口子,还因为灵力用尽昏睡了一天一夜。
翌日,他被掌门真人压着去看她时。
少女第一句不是指责埋怨,而是问他:“我听说了,那是一只比剑阵厉害千倍百倍的妖兽,师兄没有受伤罢?”
那是谢清拾生来头一遭,想要避开一个人的眼睛。
次年宗门考核,他带领宗门弟子秘境试炼,掌门真人多番叮嘱他照顾好少女。
那时裴簌才筑基没多久,弱得像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身上只有一把聊胜于无的破旧灵剑。
可是当他被蜃兽所伤之后,她却是第一个毫不犹豫站出来的人。
明明害怕得要死,握剑的手都抖了,还要那样固执地挡在他面前。
可惜实力太弱,不仅没有帮到他分毫。
反而让他在对付妖兽时畏首畏尾,添了不少麻烦。
他为了救她,身上又被蜃兽撕扯出几道新的伤口。
血肉连着筋膜,里头白色的骨头都要翻出来。
少女被从蜃兽身上用力甩落,痛吟着滚了数丈,晕了过去。
其他弟子也按照他所吩咐的那样,早早退离了此处。
那是谢清拾拜入仙云宗之后,第一次觉醒血脉里的嗜杀之意。
他用异常残忍的方式将那头蜃兽折磨而死。
立足之处一片腥臭血海。
他提剑看着,猩红的凤眼里都是愉悦的笑意。
就连掌门真人都不知道,他在拜入仙云宗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
那些妖类会做的事他也都会做,并且手段更残忍。
曾经有几个散修想要合谋抢他修为,他就假意落入圈套。
在对方洋洋得意之时,再一个个的将对方剥掉皮囊,听他们恐惧到极处时凄惨的嚎叫。
那些修士加起来有几百年的修为,全部被他化为己用。
至于那元丹,他嫌弃腥臭恶心,不愿意吃。
一颗颗剖了出来,喂给了旁边啃食腐肉的野狗。
清风霁月的仙门弟子,惊才绝艳的第一剑修。
骨子里却是一只享受杀戮的恶鬼。
蜃兽尸身的煞气,激发出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凶戾。
地上的少女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醒了过来。
有一瞬间,谢清拾是想杀了她的。
裴簌是第一个发现他秘密的人。
既然看到了他那双浸透杀意的猩红眼睛,就不能活着走出去。
他以为对方会害怕,会惊叫着逃开。
谁知道少女一副苍白神色,误以为他是为了救她,才被魇得迷失了神智。
她不仅没有逃跑,还走近几步。
只用那根破捆仙绳捆他,就来救他,没有恐惧。
怎么会有那么蠢的人?
怎么会有人蠢到喜欢上一只恶鬼,还傻傻地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正直坦荡的人?
……
晦暗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
令青年那张没什么情绪的俊脸愈发幽微难测,眸光亦是浓黑一片。
就到这里为止罢。
他不会过去,她也别再往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清拾的正常人已经快装到极限了。
清风霁月(×)阴暗疯批(√)
然而可惜的是,阿绸真的就是只喜欢他装出来的那副样子,真实的可能就……
感谢在2023-12-30 16:11:55~2023-12-31 04:1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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