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师兄的心情很不好,这是试炼台下的弟子们都能感受到的一件事。
平时不管大家的真实水平怎么样,谢清拾都会在比试中点到即止,给对方留几分薄面。
不至于让和他过招比试的弟子输得太难看。
这次却不一样。
何师兄都已经被打得狼狈逃窜,差点跪地求饶了。
谢师兄仍旧以一种吊着垂死挣扎老鼠的残忍姿态,一点一点,慢悠悠地折磨他的心理防线。
直到最后一刻,那剑锋悬在何聚脖颈之上,紧贴着皮肤。
甚至削断了他的一缕头发后,青年才面无表情收了剑。
说出口的话却莫名令人羞愧难当,“既然都差成这样了,就少花点心思在别的事上。”
何聚劫后余生,惊出了一身冷汗,狼狈瘫坐在试炼台上。
心里隐约回想起自己上台之前,好像确实和其他同门多嘴八卦了一下。
但他也没说谢师兄的不是啊!
他不过就是看不惯那个新来的小师弟,没忍住嘴了对方几句而已。
好像是叫什么艷迟。
那位艷迟师弟,平日里装得独来独往,一副不愿跟人多说话的孤傲样。
结果裴师妹生病这几天,他倒是往人跟前跑得勤快。
又是送九连环,又是送纸鸢的。
那一股子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殷勤劲儿,真当裴师妹病好了就能看上他不成!
何聚还有更多讨伐的话没有说出口,就被叫上了试炼台。
然后对上了冷淡拭剑、垂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的谢师兄。
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站都站不起来的模样……
何聚心中后悔不迭:早知道他就不多嘴了。
而此刻试炼台下。
其他还没来得及上场、并在前一秒还跃跃欲试的弟子:“……”
谢师兄为什么杀人诛心?
和他比起来,仙云宗中谁的剑法不算差啊?!
何聚师兄已经算是他们当中拔尖的一个了!
所以说,他们现在选择放弃还来得及么?
闻昭正和裴簌坐在院子里画灯笼。
小院里种了许多向阳明媚的花,在柔风中浅浅摇曳。
带来几分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微微转过头,去看那安静坐在一旁,正在给灯笼糊纸上色的裴师妹。
少女垂着纤长浓密的睫羽,脸颊粉白。
鸦黑发间不知何时飘落了一瓣浅浅含香的棠花,色泽娇艳,衬着那张神情认真的小脸愈发姝丽起来。
闻昭忍不住凑过去,好奇问她,“你准备往上面写什么字啊?”
少女闻言手上动作微顿,像是认真思索了一瞬。
而后抬起的眼睛里盈满了柔软笑意,“我希望师姐天天开心,争取下次在宗门考核中拿到第一。”
闻昭一噎。
虽然心里很受用,但仍装出一副恶声恶气的样子,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小马屁精,就你嘴巴甜!”
少女仰脸朝她笑笑,模样乖觉。
画好灯笼后,两人又待了一会儿。
直到闻昭有事先离开了,暖融融的院子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
裴簌这才放下手中的灯笼。
低垂着眉眼,微微发起呆来。
她知道大家关心她。
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病中的自己能尽量开心一点。
所以五长老叮嘱她多晒太阳,她就乖乖搬了竹椅坐在日头底下看花。
师姐为了哄她开心,特意找来竹篾、朱砂、和宣纸,教她怎么样编制灯笼,她也很认真的学了。
裴簌知道自己不应该不开心。
可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日师兄在病榻前说过的话。
她曾经期待过,那只是一句听起来有点伤人的气话。
师兄之所以会那么生气,也是因为心里担心她,等过两天气消了,就都好了。
可是很多天过去了,不停有人过来看望。
连忙到不行的清昀峰师姐,都折了一支玉簪花插在她床头。
捧着她清减苍白的小脸说,“我们簌簌要快点好起来。”
只有师兄没有来。
她等了三天。
不停地在心底想:只要他肯来,她就不同师兄计较,那日他垂着眼睛说厌倦。也不同他计较灵玄殿前,他和云漪一起离去的背影。
可是他没有来。
裴簌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原来那天师兄说的并不是气话。
少女坐在日头下面怔怔出神,忽而想到了什么。
从腰间将那枚棠花玉佩取下来,拿在手上看。
这枚棠花玉佩。
好像就是芳姮长老仙逝的那一年,谢清拾送给她的。
那时青年将玉佩递给她,神色平静的问了她一句,“阿绸,你愿不愿意从今以后做我的家人?”
她那么喜欢师兄,做他的家人,她当然愿意。
所以裴簌只是懵了一秒,就忍住心底的雀跃连连点头,“我愿意做师兄的家人。”
……原来不是喜欢。
棠花玉佩在日头底下莹莹生光,是上好的寒玉料子。
裴簌看着看着,眼前竟恍然浮现出了芳姮长老的脸。
那时她才被领上山来,拜入芳姮长老门下。
时日久了,她就发现师父会在固定的日子里祭奠亡人。
后来裴簌知道,原来师父和她的道侣都是很厉害的医修。
两人志同道合,有很深的情谊。
可惜道侣为救师父而死。
师父因此郁郁很多年,但也一直像对方所期盼的那样,在仙云宗好好生活。
芳姮有时难过了,也会跟裴簌说一些听起来叫人似懂非懂的话。
她说,“阿绸,若是以后遇到了太令你难过的人或事,就忘掉。”
少女那时年纪小,不懂得话中深意。
有点茫然问,“那么,师父也要忘掉那个令你伤心的人了吗?”
芳姮就笑,温柔眉眼间有淡淡的疲惫,“我舍不得,所以折磨了自己一辈子。但我的阿绸那样好,一定要快快乐乐的。”
少女望着师父,轻轻点头,“记得了,师父……”
暖意正浓。
院子里的小花攀爬上墙角,一丛丛的盛开。
裴簌被晒得眯起眼睛,曲起手指,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
脑子里却忍不住记起了更多温暖的旧事。
她刚入宗门没多久,见师兄师姐们都能御剑结阵,心里头很羡慕。
闲时也跟着偷偷的学。
可惜没人指导,第一次练习使剑,就把握不住分寸受了伤。
她心里像是跟自己赌气一样,默默咬着牙包扎了伤口。
本来想着不过一点小伤,不妨碍自己接着练。
结果没多久她的伤口就从“一点小伤”,变成了很多小伤。
裴簌疼得受不了。
又害怕被别人发现自己哭鼻子丢脸,就一个人躲起来偷哭
是谢清拾找到她,看她握着受伤的小拇指、大拇指、中拇指。
哭得脸上乱糟糟的,绸带发丝糊作一团,很坚强的咬着齿关,发红的眼眶却在扑簌簌的掉泪。
“……”
青年沉默了许久。
然后走过去,把坐在石头上的小姑娘拉起来,不嫌弃的用衣袖给她擦干眼泪,又把她的伤口挨个清理包扎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才装作不经意地问她,“阿绸想要下山去看看么?”
少女嗓音清糯,仰着一张哭过的小脸看他。
轻轻点头,“要。”
谢清拾带着她御剑下了山。
少女趴在他肩上,嗅到了令人心安的白梅香。
那是她拜入仙云宗之后,第一次下山去玩。
是和师兄一起的。
街上卖什么的都有,比她待过的凡间还要热闹。
会飞的木雕,喷火的灯笼,裴簌一双眼睛简直都要看不过来。
她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不开心,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清拾给她买了许许多多新鲜的玩意儿。
一路领着她,帮她拿手里的花灯,还买了糖葫芦来哄她。
裴簌拿着没吃完的芙蓉糕,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说,“可是……我要是吃不完的话,会不会有点太浪费了?”
青年一身白衣,眉目清冷。
一边帮她接过刚做好的糖人,一边语气淡然,“吃不完便吃不完,那有什么关系。”
夜色清柔,两人游逛了许久。
谢清拾微微偏头看她。
就见少女仰起的漂亮杏眼不自觉落在一处走马灯上,脸上满是惊奇的神采。
“阿绸觉得开心么?”
“嗯!”她听了用力点头,笑着的眼眸里都是他的影子。
“以后如果想学剑法,我可以教你,不用自己躲起来偷偷练……”
说着顿了顿,像是怕她觉得自己哭鼻子被人发现了很丢脸。
俯身望着她,尽量语气平静地补了一句,“我从前修炼的时候也会受伤,受伤了也不喜欢给别人看。
不过没关系,再重的伤只要躺上几天就好了,不用觉得气馁。”
谁知少女听了之后,手里的糖葫芦也不吃了,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眼眶红红的,竟似要掉下泪来。
谢清拾第一次这么耐心的安慰人。
却被对方奇怪的反应搞得有点茫然,蹙眉问她怎么了。
少女没说话,忍着泪瞧了他好一会儿。
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到先前经过的小摊上,给他也买了一串糖葫芦,用的自己的灵石。
她递给青年,望着他的眼睛说,“以后我会永远陪着师兄,不让师兄受伤了也是一个人。”
……
三百多年的时光过去了。
裴簌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仍然记得自己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永远陪着师兄的认真心境。
可师兄喜欢上别的姑娘了。
裴簌攥着手中的棠花玉佩,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一厢情愿也要有个限度。
她想好了。
明日去把玉佩还给师兄,然后告诉他:她不想做他的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算一下,阿绸离开仙云宗也快开始倒计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