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簌在自己房中待了两天,她谁都不想见。
不管是前来探望的师姐还是艷迟,都被她拒之门外。
两日之后,裴簌从房间里出来。
除了看起来清减了一点儿,但状态竟然还好。
她不知道的是,这短短时日内。
自己因妒生恨指使灵兽伤人一事,已经在仙洲的各大茶楼里传得沸沸扬扬。
谢清拾在仙洲名声很盛。
和他有关的一切自然也很受关注,尤其是天降打败了青梅的故事,简直比一些话本子写得还要精彩。
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最先是从谁的口中传出去的。
但各仙洲的茶楼里常有三人的一段故事,饭后茶余,座下都是捧着瓜子果脯来消遣的。
那些说不清楚的爱恨纠葛被剖析解读,愈发有趣起来。
说到尽兴处,底下一片哄笑。
有的甚至讨论起了,这位裴师妹是不是生得一副夜叉脸?
不然怎么会做出这么恶毒的事。
当然也有人反驳,说夜叉脸应该不至于。
不过也好看不到哪里就是了,否则怎么会输得这么没有悬念。
据此推测起来,那位云漪姑娘应该是个万里挑一的大美人了。
竟让已有婚约的谢清拾甘愿背负骂名,也要为她倾倒。
一时之间,各种版本的风月本子流传开。
说书先生说得尽兴,底下的人也听得眉飞色舞。
没人在意真相如何。
说到底也不过是大家辛苦疲惫的修炼之后,用来消遣的笑料罢了。
这桩趣闻流传得太广,仙云宗上下自然也有不少人议论。
就算是裴簌刚开始不知道,后头也很快知道了。
她倒不像闻昭那样生气,心绪平静得过分,仿佛那被恶意揣测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清减的小脸上,竟然还勾了虚浮的笑。
闻昭自然不会知道,师妹的身子已经有些衰败的迹象。
前段时间没命草的余毒还没彻底清干净,眼下又因为玲珑兽伤人的事急火攻心。
被送回去的当夜就吐了血。
昨夜里更加咳得厉害,令她胡乱地摸出一颗丹参丸暂时在口中含服,自己披了衣服下床煎药。
不过,裴簌却觉得心里轻松起来。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去在意,离开仙云宗的念头也日渐强烈。
这种心境之下,她对待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更加宽容。
所以曾长老遣人过来说好话,让她为云漪医治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天上落着薄薄细雨。
裴簌没有御剑,也没有使用灵力,一路撑着伞走到那处东南一隅的院落。
推开门的时候闻到一阵清苦的药香。
绕过屏风,白衣青年正捧着药碗守在床前,一旁的碟子上摆着没吃完的蜜饯。
两侧的帘帐被束起,床前悬挂着一只用来安神的香囊。
榻上少女背过身去,声音像是刚刚哭过,“我不喝,反正你也不喜欢我。现在我的脸变成了这样,你更不必陪在这里了。”
谢清拾没应答,转眸看到裴簌进来,喊了她一声“阿绸”。
裴簌于是点点头,走近一些。
脸上含了丝客气的笑,“曾长老说云漪姑娘的状况不太好,叫我过来为她诊治。”
榻上少女闻言转过脸来,一双泪眼望着她,有恼怒委屈之意。
“敢问裴师妹休息这两日,可是想出来医好我脸的法子了?”
裴簌没答话。
反而是守在榻边的谢清拾先开口。
他睫羽低垂下去,声线里有几分冷意,“先喝了药,阿绸不会害你。”
云漪听罢红着眼眶瞪他,像是顷刻之间就要有泪水决堤。
但看他无动于衷的清寒模样,到底是忍耐了下去,“这是谁煎的药,怎么这样苦?”
然而就在抱怨说出口的一刹那,她似乎在青年身上感受到了浓烈杀意。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冷漠无比,只有濒临破裂的耐心。
仿佛她再多说一句,就会被碾碎全身的骨头,叫她只剩下无尽绝望的悔恨和痛苦。
云漪的身子倏然一僵。
怎么可能呢?
她怎么会在谢清拾身上,感受到比她那茹毛饮血的父兄,更加阴暗粘稠的杀意?
一定是她多想了。
再抬眼去看,青年脸上神色温润,眼底甚至有似有似无的关切。
他伸手将装了蜜饯的碟子递过来,“好了,现在可以喝了罢。”
那一碗汤药被榻上少女用了很久,她没喝两口便皱着眉喊苦。
吃完蜜饯还要缓上好一会儿。
裴簌就站在不远处等着对方慢慢喝完。
过了许久,她没忍住嗓子里的痒意,轻轻咳嗽了两声。
谢清拾转过头看她,“你受寒了?”
裴簌拧着帕子抬眼,摇了摇头,“不碍事,师兄不必挂心。”
染血的帕子被藏进衣袖里,不经意露出来小小一角,又被她平静的掖了进去。
又过了片刻,那一碗汤药终于用完。
等在一旁发了半天呆的裴簌,终于有机会过去诊脉。
云漪被从榻上扶起,虚弱可怜,和身侧青年靠得很近。
这副景象落在诊脉的少女眼中,却似乎并没有激起什么涟漪,她一副平静漠然的模样。
很快,收回了诊脉的手。
再开口时,话语间都是安抚之意,“所有的伤都在表征,只要按时服药,三两日便可痊愈。至于姑娘脸上的伤……不必担心,不会留疤的。”
说完裴簌站起身,走出几步。
拿起搁在案上的一只乌檀木匣子,打开之后,满眼的熠熠生光。
她望向云漪,捧着匣子行了过去。
“这是上好的千年寒玉珠子,将它交给药师峰的弟子,研磨成细细齑粉,每日三次敷在脸上伤处。很快就可以旧痂脱落,恢复如初。”
谢清拾却在看清那匣寒玉珠子后,神情蓦然一僵。
——那是他曾费劲周折搜寻过来,送给阿绸的生辰礼。她看得珍重,平日怕落了灰尘,一直小心的收在匣子里。
眼下却拿出来,用那样不在意的平静语气,说要为云漪磨成敷脸的齑粉。
谢清拾的目光沉沉盯住她,似乎想从少女脸上看出一丝赌气和不快。
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确实是毫不在意。
……
诊问结束之后,裴簌推门出来。
青年默然不语地跟在她身侧,两人在飘雨的廊前停住了脚步。
“师兄。”
“嗯”
“不管你信或不信,确实不是我指使的玲珑兽伤人。”
少女顿了下,思虑着接下来的话,“但我愿意背下这个恶名,成全你们这段佳话不染瑕疵。
至于云姑娘脸上的伤,我也会竭尽全力替她治好的。”
她说,“师兄救过我,为还师兄恩情,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不过此事之后,我不想再和师兄有什么旁的牵扯。”
——“不管做师兄的家人或是师妹,都让我觉得很累。”
——“我希望师兄能够得偿所愿,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
少女撑着伞离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
谢清拾垂落身侧的手指握得泛白,阿绸方才说,希望他得到幸福。
她那样释怀地望着他,像是真的打算放下了。
她怎么能放下?
……
裴簌从别院里走出去之后,看到了早早等着她的玄裳少年。
雨打落一地残花。
她微微一愣,很惊异地走过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的行踪又不是什么秘密。”
对方用了避水符,身上并未沾湿分毫。
但眼下她撑着伞凑近,也忍不住为他遮住一点。
鼻尖嗅到独属于女子的好闻幽香。
少女浅色的衣袖就那样和他交叠在一起,令艷迟看她的眸光都莫名暗了几分。
他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就是很想看到她开心。
不希望她为了任何人失落难过。
可想到了什么,心头又泛起烦躁冷意。
等到魔族进攻仙洲之日,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印象,恐怕也不会比谢清拾好上多少。
那些令她伤心的人里,或许也会有他一笔。
伞下的少女偏着头,柔柔的笑影近在眼前,“你在想什么?”
艷迟瞅着她,缓慢眯起了眼睛。
有些恶劣地伸出手去,将那一张小脸挤压到变形,“我在想,你要不要去魔族看看?作为一个修士,如果连魔界都没擅闯过,岂不是活得很没意思?”
裴簌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去哪儿?”
她向来知道小池道友不守成规,但她没想到对方的胆子竟然那样大。魔族之人最讨厌仙洲修士,如果被抓到的话……
“我知道魔界之中,有一处神秘所在,不仅可以看到魔煞之气滋养出的殷何花。”
他引诱似的,凑近她低声说,“幸运的话,还可以看到魔兽跳舞。”
“怎么样,要不要去?”
雨打在伞檐上,少女的眼珠漆黑,而后一点点沁上新奇的笑意。
她是第一次做这种大胆的同谋,点点头,“好啊。”
……
两人一起离开。
而不远处的花树下立着一道清隽的身影,他的眼底都是冰冷的血腥气。
谢清拾几乎克制不住血脉里带有的嗜杀之意。
清冷凤目逐渐转红,有一瞬甚至想杀了那个少年,再抱着阿绸一起赴死。
如果能死在一起,他就不用担心阿绸会喜欢上别人了。
可下一秒,心头血气翻涌,呕出一口血来。
小竹峰那夜,当他发觉自己失控之后竟差点对她动手。
就给自己下了反噬咒。
但凡他有半点想伤害阿绸的举动,自己必将承受加倍的反噬。
就是连那样做的念头都不能有。
可她怎么能放下呢?
怎么能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甚至还那样开心的笑着撑伞凑过去,同旁人亲近。
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也刺眼得令他想要毁了什么。
和艷迟去看花?想都别想。
一个死人如何能诱哄他的阿绸。
云洲。
微生家。
这两天仙洲里格外热闹,便是连微生家都有仆婢侍女私底下聚在一起谈笑。
旁人的故事自然是越悲惨听起来越有意趣。
作为其中最有趣的炮灰青梅,裴簌的名字被频繁提起。
不过那副窃窃私语的快活样子,却惹得掌事的嬷嬷很不悦。
当下沉着脸站在廊下,冷声呵斥她们,“你们几个身上的皮子都痒了不成!二小姐多日心情不爽利,你们倒好,挺会给自己找乐子!”
被嬷嬷训斥的侍女们立刻收了笑影,惴惴不安地站起身来。
她们都怕二小姐,一听到嬷嬷说这话纷纷紧张了起来,一点儿小动作都不敢再有。
微生家的二小姐名叫微生采,是老夫人过继来的养女。
也是大公子微生洵名义上的妹妹。
微生采生得貌美异常,是仙洲世家里数一数二的好颜色。
只不过脾气有些不大好,动辄就爱责罚人。
那些侍候左右的婢女仆从们,平日里没少挨她的责罚。
偏偏大公子宠溺妹妹,就算知道她性子阴晴不定,也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忍心多加责怪。
就是苦了手底下侍奉的人。
这不。
近几日微生采刚因为哥哥夸了其他姑娘的字画,一个人生起闷气来。
玉瓶瓷器摔了好几副,屏风上绣的花鸟异兽图也被剪坏。
弄得过去侍奉的人都胆战心惊,生怕被殃及。
微生府里谁不知道,二小姐最喜欢黏着大公子。
一天到晚哥哥长哥哥短的,活像缀在大公子身后的小影子。
但纵使看过那么多次二小姐撒娇的模样,府里头的人也不敢忘记她的手段有多残忍。
先前一个在别院侍候的婢女。
不过是因为红着脸多看了大公子两眼,就被生生剜去了眼睛。
那凄厉瘆人的哭嚎声,响彻府中的每一处角落,彻底断绝了其他婢女想往上爬的心思。
微生洵不会管她们的死活。
在爬上主人床榻之前,她们更有可能会被二小姐折磨死。
而这次微生采之所以会那么生气,一是因为哥哥没有像往常那样过来哄她。
二是因为那个被夸赞的姑娘,是个在仙洲世家里有头脸的,不能被她像蚂蚁一样随意捏死。
可她们不是。
掌事嬷嬷提醒得对,她们确实得仔细自己的这身皮。
……
书房之中。
一身白色氅衣的青年正在案间提笔作画,风华万千,意态风流。
片刻后,画好的美人图被勾勒下最后一笔。
虽然卷中女子已是世间难寻的冰肌玉骨,他却犹觉得哪里不满意。
片刻后扔了狼毫,摇摇头,“拿去扔了罢。”
身边人不解,将那幅画看了又看,“大公子不满意?”
可他分明觉得,这副美人图画得极好,便是仙洲中最厉害的画师,也不过如此。
微生洵叹息一声,“这等姿色,还不足以令人心折。”
画出来已经是浪费笔墨,日日看着岂不是更添烦扰?
樊升是跟了他多年的侍从,听出他的话外之意。
想了想,带上几分似真似假的恭维,“若是公子想画美人,何不寻了二小姐过来?属下看这仙洲之中,再没有比二小姐更出挑的美人了。”
谁知微生洵听到这话,却是想也不想的摇了摇头。
言语间并不认可,“阿采还差得远,小孩子罢了。”
樊升知道自家公子眼界高,便没再提二小姐的话茬。
伸手将那副作废的美人画卷接过来,准备等会儿出门扔掉。
想到了什么,提醒说,“公子,今年我们微生家可是还按照往年的习惯,用青鸟车装了奇珍异品去仙云宗走动?”
他这话让微生洵难得沉吟了片刻。
仙洲四大世家向来有和仙云宗走动的习惯,微生家也是其中之一。
虽说身在仙洲之中,大家都是求仙问道之人。
但说到底,真能修成菩提金身的又有几个?
要说没有私心都是假的。
遇到好的机缘,谁不抢破了头想要独占?这之中的利益勾缠一点儿也不比凡界少。
前几年颖川樊家和微生家因为争夺一处天然灵泉,闹出了点龃龉。
最后还是仙云宗出面替他们斡旋,好在两家愿意各退一步,总算把事情解决了。
所以微生洵听后只是粗略想了想,就颔首应和。
“要送,不仅要送,今年再多送两副碧湖仙芝和血珊瑚。”
他口中说的都是有市无价的宝物,但割爱起来,竟然连眼都不眨。
樊升都忍不住替自家公子肉疼。
要是都换成灵石发给他,那得有多少啊。
站了一会儿。
微生洵见他还不走,抬眸问道,“还有事要说?”
樊升想起来主母的嘱托,旁敲侧击地问起来,“公子觉得,前几日见过的尹姑娘如何?”
“哪个?”
“就是那个公子夸赞她写了一手好字,画了一手好画的——栎洲尹家的尹姑娘。”
二小姐都为此生了好几天气了,全府上下大气不敢出,怎么公子好像没印象似的。
微生洵经他提醒,回想起了什么,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他只是出于礼节随口夸赞了两句,自己都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反让自家母亲惦记上了。
“不怎么样,资质容色都属一般,没什么特别的。”
他在玉盆中绞了巾帕擦手,随意搭在架子上,“告诉母亲不必为我操心,我心中自有成算。”
这下连樊升都忍不住纳闷起来:大公子要找什么样的姑娘才算满意?
二小姐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孩子,尹姑娘也算得上世间难寻的绝色佳人,到他嘴里就成了一般。
他心中好奇,就真的问了出来,“公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不如跟主母透个底。
属下认为,就是住在九重天上的菩萨仙子,主母也会尽力替公子寻来。”
微生洵一副好笑的模样,“美色对我无用,我不找仙子。”
他身为微生家的继任家主,挑选未来夫人怎么能全凭自己的喜恶?
是美是丑都无关紧要,最关键的是有用。
樊升跟在微生洵身边近百年,知道自家公子的行事作风和常人不一样。
再问下去,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不再多说。
但出于关心,还是提醒了一句,“二小姐的心情好像不太好,昨日刚打骂了一个侍茶婢女,公子要不要过去看看?”
打骂只是委婉的说法,那婢女不小心将茶水泼到二小姐裙子上,被掰断了几根手指。
微生洵听完只觉得疲倦。
阿采近些年的性子越发古怪了,黏他黏得也有一些太过。
除了对他和母亲有几分好颜色之外,其他时候可以说得上残忍。
不过这倒都是些小错,无关紧要的人,她想处置便处置了。
就是那股似是而非的占有欲,叫微生洵觉得苦恼头疼。
但毕竟是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妹妹,只要阿采不犯什么大错,他也不舍得责罚她就是了。
当下思衬片刻,从身侧的博物架上取下一只镶满宝石的匕首。
外形小巧花哨,实用性不大,但胜在工艺精巧,能讨姑娘喜欢。
他把匕首递给樊升,示意对方转交给微生采。
话语之中是一如既往地纵容宠溺,“告诉阿采,等我忙完了,过去陪她用晚膳。”
作者有话要说:谢某人这就受不了了,说实话,真的担心他后面会被气死。
(第9章修了一下,补充了一点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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