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昨晚下了一场雨,一夜过去,空气中至今还弥漫着一股湿意,悬浮着比雾还小的水滴。

武士源博雅就是在这天拜访了安倍晴明。从大内出来以后,他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土御门小路。他的心中徘徊着数不尽的疑问,以至于那张平和的相貌里平添了几分心事重重。

武士源博雅向来是不大会掩饰情绪的,心中所想总是会呈现在脸上,或许也正是如此,才会和安倍晴明成为朋友吧。

心事重重的源博雅跨过了戾桥,无视了那桥下探出头的美艳桥姬,直奔着安倍晴明的宅邸。许是过于慌乱,没留意脚下的石子,险些被绊倒,看着他如此笨拙的模样,桥姬不禁捂嘴偷笑了会儿,很快便又沉下了身。

“晴明!”

源博雅轻车熟路地穿过院子,来到了安倍晴明所在的房外。他到时,安倍晴明正侧躺在地板上,一只手支着脑袋,一只手高举着酒盏,好一派休闲自得的模样。

这和犯了物忌可沾不上边的。

“晴明!你可听说了?”源博雅奔过去,脸上尽是焦急之色。

“叶月夫人!叶月夫人被——”

他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博雅啊,冷静些。”

安倍晴明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安神的魔力,源博雅慌慌张张的模样竟神奇地平静下来了,但仍有些魂不守舍。

他坐在地板上,纸侍女适时端上了茶水和点心,源博雅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神情恍惚地看着安倍晴明。

“难不成你已经知道了?”

安倍晴明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如果是他知道,也并不奇怪。自结识他以来,源博雅对他的本事心中有数。

安倍晴明直起身子,将酒盏放在身前,拾起放在身侧的扇子,扇尖轻敲了敲地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这是很简单的事。”他挑了挑眉道。

“什么?”

“因为你都写在脸上了啊。”

源博雅瞪着眼睛,随后摸了把脸,这次的笑意没有以往那般随心所欲,

今日的早朝,有一事便是麻仓叶王的妻子叶月夫人在前往寺庙的途中被妖怪掳走,整辆牛车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叶月夫人不知所踪,后果不堪设想。源博雅在听了这件事后下了朝便急不可耐地来找安倍晴明了。

“晴明,这件事你怎么看?”

安倍晴明摇了摇头。

源博雅显而易见地失落起来。

绵绵的细雨又落了下来,院子里那蓬勃生长的无名花草全笼罩在一层迷雾中。源博雅坐在地板上,望着天空。

他至今都无法相信温柔的麻仓大人会有这种危险的想法。顷刻间,那张温柔的脸庞布满了裂痕,随之碎裂。他看向安倍晴明,想问问他是否早就知道麻仓叶王的内心。然而真的要开口时,他像是噎住了一般,嘴唇微抖,怎么也无法将这个问题问出来。

他要怎么问?

难道要问:晴明啊,你是否早就知道麻仓大人的内心呢?

一旦问了,他又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无论哪个答案都不是源博雅所能接受的。

于是这个问题还是默默地放在心中就好。

“麻仓家没有打算去救叶月夫人。”源博雅低下头,打心底里为叶月夫人感到悲哀。

安倍晴明露出了一个近似嘲讽的笑容,源博雅没有注意到。

“或许,对他们来说,要是叶月夫人那日难产而亡了,才是最好的结果吧。”

源博雅是个心思单纯的人,但好歹也是个朝臣,其中的错综复杂他也理得清清楚楚。

麻仓家因麻仓叶王而存在,可麻仓叶王如今成了罪人,因此,这个家族在这个国家的地位就岌岌可危。

虽然麻仓家成功围剿了麻仓叶王,但事实已成定局,并不能抹消麻仓叶王的罪责。天皇是否还会信任他们也是不确定的事。

更要命的事,叶王的夫人叶月还活着。她的存在,又是天皇心中的一个鲠,想到她,便想到麻仓叶王,那个当初赋予了信赖的年轻人。可她若是死了,天皇又会怀疑起麻仓家,毕竟他可不会信任忘恩负义、手段冷酷之人。实属两难的局面。

于是折合下来,叶月夫人只能离开平安京。

结果却在离开平安京前往寺庙的途中,也就是摄津国那儿,叶月夫人被妖怪袭击,且不知所踪,想来命不久矣。毕竟叶月夫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曾有对付妖怪的方术。何况麻仓叶王死得突然,更别提给她什么保命的手段了。

一想到叶月夫人危在旦夕,源博雅的情绪就极为低落。

雨滴顺着屋檐连成线没入泥土中。半晌之后,源博雅才听得安倍晴明道:“其实,你应该为叶月夫人感到高兴。”

“……”源博雅不明所以地望着安倍晴明,不明白为何他会说出这番话。

安倍晴明展开扇面,接住了落下的雨雾,回头道:

“她自由了。”

“如今已经没有人能留下她了。”

雨下得可真够大的。浑身都湿哒哒的,就连做梦时手中都会提着把伞。神社破旧不堪,地面早已浸了一层水,叶月无处下脚,只得在空置的神台上度过了不能下地的时间。所幸天气渐暖,雨水也算不上冰冷刺骨。否则以她刚生产完的身体绝对会受不了的。

将碍事的头发盘起,用的是来时路边随手折下的桃枝,上头的花苞已然绽放,粉粉嫩嫩,惹人怜爱。叶月披着外衣盘腿坐在神台上,目光木然地望着连绵的细雨。

她穿越了。

从现代穿越到了一千多年前的平安时代。究竟是如何穿越的,她完全不明白,毕竟穿越这种事要怎么去明白?

铜镜中的那张脸和她一模一样,就连名字也是一样,要不是这具身体刚生了孩子,她几乎以为自己是身穿了。只是不知道既然是魂穿,那么她现代的身体还在不在?她可不想在这个时代生活。先不说社会落后,光是她现在的身份就足够让人避之不及了。

作为死去的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遗孀,他家中的老帮菜可是迫不及待想要她削发为尼,在寺庙中了却残生。毕竟麻仓叶王这个人,可是罪人。

——虽然她完全没有在历史书中见到过麻仓叶王。要说最有名的,当属安倍晴明。

麻仓叶王想要毁灭人类,这的确是个宏大的愿望。当然首先纠正一点,叶月对人类并没有任何恶意。她只是好奇麻仓叶王究竟要如何消灭人类这个种族?

叶月心想要是她来早点就好了,就可以看到这位有着宏大愿望的阴阳师了。可惜听说是这具身体生产的时候,麻仓家借着这个机会围攻了麻仓叶王,并且为了对付他,还折了大半的人手。原先人才济济的麻仓一族,此刻人员凋零。

每每一听到这些话,叶月就忍不住想笑。本就是靠着麻仓叶王起来的家族,还真的会挽尊。在麻仓叶王之前,麻仓的这个姓氏在哪里都不知道。

真是一帮废物啊。叶月丝毫不掩不掩饰眼中的嘲讽。

听到麻仓叶王的死讯后,生产的原身在生下双子后也一命呜呼。对女人来说,生产本就是一件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事,结果在听到丈夫的死讯后,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另一只脚也踏入了鬼门关。

真是可怜,哪怕生产的时候没死,这个时候也会死吧。刚出月子就被送到寺庙里,这跟让她去死又有何区别?

真是越想越麻烦,为什么她会遇到穿越这件事。虽然自己本身也算不得正常人,但相比起穿越,自己可算是正常了。叶月百无聊赖地想着。

外面的雨还在下,里面的雨也不停地往下落,渐渐汇聚在一起,散发的冷意不断的地侵入身体,感觉血管里的血液都要冻住了。

叶月叹了口气,如果再没有转机,她今晚就会死吧。明明开局死老公,即将走上人生巅峰,结果因为老公是罪人而死,简直一落千丈。

原先还在可怜死去的产妇,没想到自己也差不多了。她现在已经感觉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逐渐停止了流动……

……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下了,破旧的神社外飞来了一只蝴蝶。蝴蝶在进入神社的刹那幻化成了一名貌美女子。那便是安倍晴明的式神——蜜虫。早已寻到叶月夫人踪迹的安倍晴明,派了自己的式神前去关照,却没想到式神到时,叶月夫人已经不省人事。

“幸好,只是昏迷了……”

蜜虫检查了叶月夫人的身体,发现她只是昏迷,才松了口气。将主人交给她的符给她戴上,又给她披上了一条保暖的外衣,神社内已燃起了篝火,蜜虫就这样安静地照顾着昏迷的叶月夫人,等她醒来。

只是昼落夜起,蜜虫却始终等不到叶月夫人睁开眼睛。她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叶月是感觉不到自己晕倒的瞬间的,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感觉不到,等他们意识到时,其实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了。叶月目前也是如此,她恢复意识后才知道自己真的冻昏迷了。虽然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会死。

等等,是昏迷吧?既然还有意识,那应该是昏迷,而非死亡对吧。

叶月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疑问。可这是个疑问吗?还是说在冻死之后,她又回去了?

她目光环视了四周,一片漆黑,反正不是在神社里。但就在这时,一道清润的嗓音忽然出现。

“叶月,你来了啊。”

叶月一惊,她根本感觉不到这道嗓音究竟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而且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但是潜意识里她居然会觉得熟悉!

那一瞬间,叶月的头皮骤然发麻。

伴随嗓音的出现,一簇簇幽蓝色的火焰突然跳了出来,黑暗的世界里有了光,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那簇簇的火焰排列在两旁,铺成了一条道路,而这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正是来自幽冥火焰形成的道路尽头。

叶月抬头,在火焰的尽头,她看到了端坐在王座上的男人,他身着白色狩衣,容貌甚是清俊,此刻眉眼温和地看着她。

他是谁?

为什么会有熟悉的感觉?

“你不认得我了吗?叶月?”

王座上的男人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她,露出了十分温柔的笑容,驱散了周边的寒意。

叶月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

托了沢田叶月老祖宗的福,叶月的直觉相当准。当然直觉这种东西自然无法以科学的理论来解释,但不得不说,这种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对叶月很有帮助,她已经不止一次通过自己的直觉来趋利避害。

打个比方,即便在犯罪率普遍升高的米花町,叶月也从未遇到过各种凶杀案,她的直觉为她避开了各类案件的发生点。

可以说她如今十分依赖自己的直觉。

哪怕现在她魂穿到平安京,面对着这个奇怪的美男子,她的直觉依然生效着。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与她十分熟悉,或者说与原身十分熟悉,这从男人的称呼和动作就可以看出来。在平安京,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十分熟悉的关系……情人?还是死去的丈夫?

她果然应该已经冻死了,那么这里或许就是黄泉,那么她现在见到的应该就是原身的丈夫。不对啊,即便死后,她的灵魂也不会进入黄泉。

三个应该,虽然并不确定,但前后逻辑却是对得上的。

很快,一个答案从她的口中轻轻吐出。

“是……叶王吗?”

男人听到她的询问,脸上的笑容大了起来。

“是我啊,叶月,到我这里来吧。”

他嗓音柔和,如春风拂面,叶月感觉到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往那个方向前进了一步。

不对劲……

不对劲!

这个人很危险!

大脑发出了警报,但她的腿完全不受控制!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

就在这时,寒火铺成的道路的另一边,传来了奈奈女士温柔的嗓音。

“叶月,到妈妈这里来。”

她惊愕地回过头,居然真的是奈奈女士!穿着围裙的妈妈此刻正温柔地看着她,张开了双臂等待着她扑过去。

刹那间,叶月的大脑一阵白光闪过,朦胧的画面乍现,染红的夕日,牵着妈妈手的她以及身上挂彩的弟弟,一家三口向着名为家的地方走去。那是简单至极的画面,可对叶月来说却是弥足珍贵。来到平安京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产后虚弱的身体,明明并非她生产,仍是有了抑郁症倾向的她,无时无刻地在思念妈妈和弟弟……

真是见鬼的穿越!

“妈妈!”

一边是虽然有点熟悉但确实不认识的男人,一边是思念了许久的妈妈,叶月此刻已无暇去思考其中的合理性,她的直觉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

在她奔向妈妈的瞬间,那股施加在身体上的束缚骤然消失了,她顺利地拥住了妈妈。温热的身体,熟悉的清香,的确是妈妈的味道。她是如此的满足。

她的直觉引导着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哪怕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并不是她的妈妈……

无暇顾及合理性,不代表忽略合理性。她依赖她的直觉,也相信着她的直觉。

这个世界上,唯有妈妈和直觉是不会骗她的。

所以在这一瞬间,叶月的大脑高速运转,在微小的时间内,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剧本。

在现代,叶月是个编剧。一个三流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