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大过师弟,对小孩子多少算有经验。或许不是每个孩子都和我师弟一样傻,但小孩儿的世界简单,吃了甜食自然而然就会高兴起来,因为这是个生理反应。
喂完甜食好不容易让女童安静下来,孩子哭久了会累,一停下来就会困,女童都睡着了总不能再把她叫醒,要搞清楚她究竟为什么怕哪吒,只能等她睡醒了再说。
我也困了。
师公做的肉身细节上真的非常龟毛,折腾了这么久,我草草往嘴里塞了点东西填了填肚子,再从百宝袋里拖出毯子,抱着女童钻了进去。
眼睁睁看着的哪吒:“……喂!”
这氛围确实容易让人跳脚,但他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憋出一个字就没有后文。
我只想睡觉,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朝他挥挥手掌。
“你也睡会儿?”
“我刚醒啊!”
“那让我眯一会儿,你要走就走……”
我说着往被窝里缩了缩,在意识模糊的边缘越界试探。
哪吒感觉哪里不对,想了半天,说:“我不走。”
“随便你啦……”
然后我就入梦去了。
梦中恍惚似过千年,又仿佛不过是去了一年半载前的陈塘关。
彼时陈塘关也有一次大水,四海龙王包围陈塘关,要拿总兵李靖夫妇问罪,为死去的东海三太子及夜叉讨个说法。
那一次尚未演变成洪水海啸,只是水位骤升濒临决堤,李总兵劝不了龙王,即便俯首认罪也未必能令龙王消气。
陈塘关危在旦夕之际,李家三公子赶回来一力承担罪责,割肉剔骨以还父母,逼得龙王退兵。
他自断一臂,剖腹、剜肠、削肉、剔骨,剩下最后一口气还要举剑刎颈自断生机,散去三魂七魄,场面之血腥决绝,令母亲悲痛欲绝当场昏死过去,对儿子惹事多有怨言的父亲也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他死得太干净,最后搞得来兴师问罪的龙王都不好再计较,不甘不愿地走了。
而李哪吒与东海水族的恩怨起始,要再往前追溯一段时日。
殷夫人怀胎三年六月生下一个肉球,李靖拿剑一劈才跳出个小人来,客观来说是很悚人的一件事,好在李靖以前在昆仑山修道多少见过一些奇事,惊疑当中还是怜惜这孩子长得玉雪可爱,终究没给当妖孽杀了,仍把他当好孩子养大。
李家有三个孩子,上头两个哥哥都在名山拜师修炼,哪吒作为老幺就没怎么见过面,长到七岁,是和李靖几个家将家里的孩子一起玩大的。
在弟子托胎而生时太乙真人已算出他杀劫太重,多少叮嘱过哪吒几句他自有神力不可妄动,免得伤了身边人。哪吒能与一群凡人幼儿一起相安无事地为伴长大,倒也算控制得不错。
他七岁那年陈塘关大旱,凡间百姓准备了各式牺牲祭品恳求龙王行云布雨,东海龙王却不满祭品只与凡人自己的吃食一般无二,让夜叉传信去,说要童男童女。
夜叉领命出海,如果到了当地官员府上,或许此事还真能得逞,这年代凡人性命并不太值钱,或许会为送去做祭品的孩子心痛,但总比不过求雨播种来得重要。
可夜叉偷了个懒,刚出海面,看到水岸边上有几个孩子玩耍,便想着不用去官员府上与凡人扯皮,直接抓一对回去交差。
哪吒和小伙伴一起出来玩,就在这群孩子里面。
夜叉带虾兵蟹将抓了两个就走,根本不理剩下的孩子大声惊呼。
哪吒见状,抄起乾坤圈上去将夜叉打死,只来得及救回一个,便用乾坤圈和混天绫搅得东海龙宫天翻地覆,逼他们将另一个还回来。东海龙三太子跑来找回场子,挑衅说是已将孩子吃了,被哪吒按在地上抽筋扒皮,开膛破肚。
这仇结下了,东海龙王来向李靖问罪,哪吒不愿服软,还将老龙王狠狠戏耍一番。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但直到李哪吒死了,丢在东海畔的那个朋友究竟是生是死,到底是没找回来。
凡人寿数短暂,他踩在七岁这个坎儿上自戕而亡,也不知道李家夫妇有没有教过他事理。
若是教过,他重重得罪了龙王好像太过顽劣不堪;但若吞声咽气,似乎又缺了以后注定成为将帅的傲骨。
…………
我一觉睡醒,莲衣少年仍在山洞里,身上比先前干净了不少,头发有些湿。
他盘膝打坐,见我醒了垂下眉眼望过来,平静温顺的样子看上去没有那么孩子气了,倒真像个十多岁的半大少年。
哪里还会有像这样割肉剔骨,连眉头都不动一下的半大少年呢。
“你还没走哪?”我问。
“我说了不走的。”哪吒道,“总得知道这女娃娃为什么这么怕我。”
他为什么不走和我是没什么关系,不过如果是因为“放心不下两个加起来都没有二十岁的小姑娘待在荒郊野岭”这般充满善念的理由,我会很高兴。
一茬归一茬,我跟他说:“看这孩子哭的劲头,你想当面问她原因是白日做梦。”
哪吒:“……”
趁小女娃还没醒,我把哪吒打发到外头,自己一个人来哄小姑娘。
他不是很情愿,但想起那哭声震天魔音灌耳还是怂了,悻悻地去外面猫着偷听了。
女童醒过来看见我表现得很高兴,一时半会儿没想起害怕的人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
“名字?”
“别人是怎么叫你的?”
“唔……九妹!”
“好嘞~九妹!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小女孩想了一下,乖乖摇头。
我捏着她的小手不要脸地怂恿:“来,叫我小云姐姐。”
“小云、结结?”
“哎~”我应道,“九妹的爹娘去哪儿了,九妹知道吗?”
九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眼珠忽然湿了。
“爹和娘走了……呜,他们不要九妹了……”
凡人夫妻好好养着的女儿忽然有一天双腿变蛇尾,害怕之下便将孩子遗弃在山林中。
我将哭唧唧的九妹搂进怀里,转头瞪了一眼外面偷听的少年站的位置,那头有些愤慨的少年连忙心虚地将露出来的一截红绫拉回石壁后面。
我轻拍着九妹的后脑勺哄她:“不哭,不哭,噢。”想想也无奈。
这种事见得多了,便会觉得九妹父母还算留有温情。因孩子异变而弃养的情况其实不多,更多的是就地斩杀以绝后患,仅仅只是弃之山林任由生死已经算是对孩子很有感情的了。
如我师弟那般因脑子有些傻而被父母丢弃在骷髅山脚下,侥幸被师父捡回来才得了一命的,才叫不负责任。
九妹的身世搞清楚,下一步再问她为何要怕哪吒,避过五六七八个九妹的哭点,好不容易问出一句——
“他用东西砸我!”九妹揪着我的袖子控诉,说得多了口齿也流畅了不少。
我以为她说的是乾坤圈,觉得这还是要为他辩解一下:“那圈为了救你才抛出去的呀。”
“不是,不是圈圈!”九妹道,“是个长长的!”
混天绫也是为了固定乾坤圈才……
“白白的,脸上有须须的——”九妹卖力地比划着,“吃人的妖怪。”
“……”
“那个小哥哥打死了妖怪,扔到九妹头上了!”小姑娘捂着头泪眼汪汪,仿佛大半年前被砸到的伤还在痛,“呜呜呜,痛死了!”
我一边摸摸九妹的头安慰,一边转头向罪魁祸首投去微妙的眼神。
你把人家抽筋扒皮就算了,怎么还乱丢尸首呢,你看你没砸到花花草草,直接砸到人小孩子了不是?
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