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李哪吒不懂情爱。

这位纵使在神仙之间也相当出名的少年英杰，当年被师父太乙真人送去俗世托生历练，其实是打着叫他尝过人间百味再行领悟的主意。

修行一途，脱出凡尘。太乙座下大弟子是一颗灵珠所化的灵，本就没有入过凡尘，若不补上“脱出”这一过程，其实很难在修行上有所成就，修行本质上是一种自我成长和境界提升，不是埋头苦修便能有成果的。

假如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单单自顾自提升修为就可得道，天道也不会设下条条劫难叫修道之人去渡劫了。

然而灵珠子托生为李哪吒，运气却相当不好，先是在母亲腹中孕育三年，一经出世差点被生身之父当妖孽劈了，后又因与东海为邻和水中龙族杠上，最终自戕惨死，享年不过七岁。

虽然后来太乙真人以莲花荷叶又为他重塑肉身，但这莲花身已算不得是人。哪吒在人世活了满打满算将将不过七年，几乎没体会到多少凡尘寻常的酸甜苦辣。

人族的情感实际上大部分都依托在三魂七魄之中，哪吒自戕时散了魂魄，再重生时其实就回到了从前的灵珠子，对各种感情之事十分迟钝。他本身有灵性，因此不能说是懵懂，准确来说是毫不在乎，漠不关心。

他不曾作为人活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又对这些事情漠不关心——但这倒也不代表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哪吒虽对父亲有百般怨言与愤恨，再是不满他胆小怕事，不肯信任自己，有一点却还是不得不认同他的——李靖与夫人殷氏的感情极好。

李靖的性格说不上有多好，他幼时在昆仑山修行，因不得成果而受指点去凡间享受荣华富贵，其实就是性子浮躁。然而他与殷氏相遇，结为夫妻之后，便静下心镇守陈塘关兢兢业业，在陈塘关当地百姓之中的名声十分不错，可以说殷氏柔韧的性子恰恰克住了李靖的“躁”。

殷夫人为丈夫生育三子，其中第三子怀了三年六月，生下来是个肉球，肉球劈开了才是孩儿，后来这孩子又惹来了不少麻烦，即便如此李靖也没有埋怨过殷氏，依然对夫人敬爱有加。

哪吒看多了父母相处偶尔还会为李靖夫妇的腻歪感到牙疼。

他虽自己不懂情爱，但大体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情爱”。后来在武王军中，土行孙邓婵玉夫妇刚成亲不久还在磨合阶段常常吵架，同袍们为他们夫妻感情担忧时，也是哪吒最不把这种见惯了的打是亲骂是爱当什么大事的。

正因为他其实很懂——

所以才想不通，百年前昆仑山王母宴席间对自己说“倾心”的姑娘是个什么意思。

喜欢便想亲近，越是喜欢，就越是想与心仪的对方多待一会儿。

这种感情可以是非常圣洁而美好，也有可能堕落成扭曲而残酷之物。

然而那穿着白色仙裙的端丽道姑含着微醺的笑意，说笑一般道明心意，诉说倾心。

她神色情态真挚动人，却一点前进的意思都没有。

这让哪吒很想知道她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明明从前初识时是个比哪吒认识的任何人都要举动寻常的人，怎么就突然在这事情上不按常理出牌，做法跳脱于常规之外？

至于被表白的人是自己这一点哪吒倒是很无所谓。

他虽疑惑……可是这点疑惑在天庭的工作力度面前不值一提。

等到哪吒终于有空闲休息时，满脑子都是先前用火尖枪挑死的妖魔开膛破肚的模样，那虽容貌出色、但气质过于平凡不起眼的道姑童子告白时的情态，早就不在脑海之中了。

…………

其实这个问题拿去当着本人的面，答案意外得简单。

与哪吒一样，她也是没有三魂七魄的。即使从哪吒身上感觉到心动，她也没有去热爱的冲动，可以说没有丝毫性荷尔蒙的分泌。

物理角度确实没有，上清祖师吹毛求疵，好歹是没把这方面的器官也给徒孙肉身装上——想也知道修为差劲的小徒孙斩不来赤龙。

也就是说她和清而不濯的莲花少年一样，是个性冷淡。

修为低下的性冷淡道姑从发烧高热的昏迷中清醒过来时，脑袋像被大锤重重敲过一样昏昏沉沉，干瘪的腹中饥饿难耐，但嘴里干涩难过，此刻便是山珍海味、蟠桃仙丹放进嘴里也未必有食欲咽下，难受得恨不得不要醒来，立刻再睡过去了事。

坐在一旁的少年可不打算让她得逞，伸手捞着她的脖颈后面令她身体半坐起来，另一手拿过盛在木头削出的粗碗中的山泉水递到她脱皮惨白的唇边，要强行给她灌水进去。

“你且喝下去！”哪吒知道怎么照顾病患，但没有过实际操作经验，喂水的动作相当粗暴。

“咳咳咳！”碧云呛着水，咳了一半在胸口和哪吒的衣袖上。

也实在是这受寒发高热的姑娘状态看上去太过糟糕，好像一眨眼就会魂归地府一样，见她虽然咳了不少但还是有力气姑且喝下了一部分，哪吒才稍微放心了一点。

哪吒认识几味消炎的药草，谁知道能不能有用处，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将药草嚼碎了混在水中想依法炮制给她灌进去，然而药草味道苦，和清水没法比。

碧云自己醒着必然不会嫌弃，捏着鼻子也会把救命的草汁喝下去，可偏偏她并不是很清醒，舌苔尝到又苦又涩的味道便受不了地涌上呕吐感，怎么都不肯吞咽，连牙关都不肯张开了。

哪吒没办法，只好说：“你再不张嘴我就只能把你的牙敲碎喂药了。”

“……”

发着虚汗的少女半梦半醒间冷得一哆嗦，老老实实地张开嘴巴，上下两排牙齿打着架磕磕绊绊地把药喝进去，喝完后苦得身体一缩。

从她唇角溢出一丝浅褐色的浑浊汁液，哪吒下意识用指腹抹去，放到嘴边舔了一下，微微蹙眉。

许是由于陈塘关李哪吒死时年幼，天庭的哪吒三太子虽有手上无数妖魔恶徒与敌军的鲜血性命，却意外是个小儿舌头，除了娘亲殷氏和爱操心的大哥金吒之外大概没别人知道他口味偏甜。

哪吒去林子里摸了几颗野果，观察小型的野兽吞食过应当是没有毒性的，在泉水中清洗过带回木屋。

他先不巧啃到了一颗酸得要命的果子，只咬了一口就皱着眉丢进碗里，随后小心地试了好几颗才勉强找到了带甜味的果子。

碧云昏昏沉沉的，被药汁苦得睡不着，迷糊闻见树果汁液的清香，伸长绵软无力的胳膊把酸果子从碗里捞出来张口一咬。

“哎！那果子是——”

哪吒“酸的”二字还没说出口，碧云已经沿着缺口像个松鼠似的往下啃，愣是横着啃出一个圆环状。

“你喜欢吃酸的啊。”哪吒若有所思。

碧云：“……”

我不是，我没有！病人吃酸的开胃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