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窒碍难行

白融将对方的心中想法尽数收入囊中后,一时失语。

受牵制的人明明是黎雾,为何她会面见自己的时候提到“入瓮”之词?

而且……三日期限一过,她便会…

怎么想,这都不像是将死之人会说出来的话。

他还未从震惊的情绪中走出来,便听见水牢之外的长廊传来了脚步声。

它们杂乱又整齐,极为快速地逼近这里。

吞金兽天禄听见这动静,吓得高高跳起,小爪子拽住白融的衣襟转个不停。

“方才我在外面偷听到溯钥天师今夜要卜上一卦,难道她已经知道你——”

“糟了糟了!肯定是天师带着宗主他们回来了!”

说到这里,天禄赶忙停住嘴,开始摇动起白融的肩膀来。

“老白,咱们赶紧先溜吧!”

白融点点头,刚想松开黎雾,却发觉对方正在微微发颤,手脚僵在原处久久未动。

……像是因为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引起的神经麻木,致使她控制不住那副轻若鸿毛的躯壳。

他再不敢乱动。

可身后已经灌满铁质锁头和钥匙摩擦碰撞的细响。

谁知黎雾忽而猛地推开他,仓促落地。

一声闷哼随着她撞上石面的同时出没,“呃…唔……”

“神君大人,不用管我,你、你快走!”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星光自门缝间渗入水牢之中,它们自下而上汇成三五束流光,决然袭向刑堂。

最后紧紧拥住那位雪衣神君,发出吟咏——

已容不得白融寻地躲藏,或是借机遁走。

自此刻起,黎雾才悄悄挪开踩在小神君衣摆上的布鞋。

她掐住自己受伤的右腕,轻轻一掰,便已正骨归位。

数重门槛被来人逐个跨过的时刻,她怯怯低下头,不知所措地攥紧残袖。

心中却无声泄出一丝讽意。

……走?

怎么可能。

很快,谷巧儿先行踏入堂内,厉喝出声,“白神君,你果真在这里!”

她定睛一看,发现两人衣服上全是形状相似的水痕。

而且白融此时仅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外层的华裳已经被那个“叛徒”压在了膝下。

眼见一向温良恭谦的神君变得如此叛逆,谷巧儿心中满腔怒火。

她气愤甩动拂尘,挥动手中的玄色命盘,催动星辉将白融又束紧了一寸。

“我原想为处置黎舞之事卜筮一二,没想到施法过程中……竟意外瞧见了你的身影。”

“好好的冰筑不待,你跑来水牢里做什么!”

一枚刻满了星辰之象的龟甲随之被狠狠掷于地上,“白融,你究竟有没有将神诏之言放在心上?!”

“我——”

白融似是被刺到了痛处一般,张唇嗫嚅许久,终究没有全盘托出。

当年他还是个弃婴的时候,就因为全身雪白的异状,被父母弃于冰山脚下。

后来虽有一户人家将他领了回去,可最后却因战乱分道扬镳。

幸而……遇见了谷天师。

她将自己接回古剑宗,还求古剑宗宗主收他为徒,传授心法与剑术,并亲手用具备净体之效的煦阳奇冰打造出一所小筑赠予他。

如此恩情,实在沉重。

何况救世一事,本就理所应当。

应对方所愿留在古剑宗之内——亦如是。

最后,他只轻轻垂下头,乖乖认错。

“对不住,天师。”

话音刚落,顾辞玉轻咳数声,连忙上前挡在谷巧儿面前。

白融肩头那只小兽被年迈修士一把抓起,“天禄,你太过纵容他了。”

“老夫早就同你说过,当初溯钥天师给予你的那几颗破界丹药,是为了让你在紧急时刻向我们汇报情况,不是让你用在白神君身上的。”

“你看,闯大祸了吧。”

天禄被捻住颈皮,四肢滞空,毫无反手之力。

它抱住自己脑袋上的小角,无辜努嘴,“……我知道错了。”

与此同时,黎雾借着顾辞玉的遮挡,趁势躲入长案附近。

她的手悄然搭上置放古器的那个物架之下,并用拇指摩挲着腕间的玉镯。

冰髓灯芯洇出点点灵光的瞬间,她迅速翻掌,勾住缚魂链。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一件雅致古器不翼而飞。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缀满铁锈的沉重镣铐。

半晌,谷巧儿越过古剑宗宗主,再次直面白融。

她心头的怒气虽然还未完全消解,却也在听见两人道歉后,长舒一口气。

“幸好其余几位门主与楚宫主都暂且睡下了,不然……”

星辉碎裂,命盘止息。

“今日之事若被别人发现,你、我,还有顾宗主,全都难辞其咎!”

她捡起地上的华裳,施法为其除去污水之后,伸手为白融披上时,狠狠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是神君,而非凡夫俗子。”

“日后,决不可再出差错。”

黎雾眉头一跳,看向神情失落的白融,凑巧忆起初次被陆拂霄训斥时的情景……

也是这般身不由己,窒碍难行。

她咬紧下唇,试图忽略心底泛起的酸涩之意。

只见白融正欲点头回应,一声讥笑蓦然钻入水牢之中。

“谷天师真是心大。”

只见楚烨峰倚在牢门前,悠然挑眉,“白神君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竟这般简单就揭过了?”

几位门主跟在他身后,与牢内的人们冷脸相视。

目睹此景,黎雾正准备伸向白融的那只手,默然缩了回去。

她看着小神君被众人围堵在层层水渠之中,淡然退回刑架下方,垂眸勾唇。

竟还有人蹚入这趟浑水……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好啊。

最好搅得满地狼藉,乌烟瘴气,让她的猎物插翅难飞。

谷巧儿循声望去,手中拂尘倏地一抖。

“……诸位道友都来了。”

顾辞玉刚想上前解释,便被青溪派的长老挥袖拦住,“哼!”

“还好贤侄有先见之明,遣了一只鹰宠在溯钥天师殿前待命候卦。”

“不料你们竟悄悄瞒着大家前来为白神君收拾烂摊子——若我们再迟来一步,怕是要被‘仙界圣子生性墨守成规’的传闻蒙在鼓里了!”

说话间,楚烨峰已然轻轻按住面带怒火的长老。

他转动手中的银拐,朝着刑架快步迈近,“也罢,关于白神君的异常行径……诸位不如暂且往后放放。”

“如今遥云印一事迫在眉睫,既然天师您还未卜出两全其美的法子,那便让晚辈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我身边有一只品相不错的火耳花精,且修为在极骨境之上,她愿替我办缚魂一事。”

此言一出,饶是和蔼近人的顾辞玉也不由得惊呼出声,“楚宫主,这……着实不妥!”

“怎可让不通情智的精兽行此险招,何况精兽与灵修之间本就互相排斥,极有可能连域点都没寻到就爆体而亡。”

楚烨峰反倒笑出了声,他摊开左手,毫不在意地耸动肩膀。

“顾伯伯,这只花精和其他精兽不同。她因倾慕我多年,如今已自发吞下情蛊,并与楚某剜血订契,以自身灵核起誓——她,甘愿为我赴死。”

“所以,即便她与黎舞因此亡故,也不会对诸位造成一分一厘的影响。”

“若此路不通,楚某自会听从溯钥天师的提议,谨慎行事。”

话毕,他不待其他人应话,便向青溪派长老颔首示意,邀请对方与自己一起擒住黎雾。

谁料两双手刚刚伸出去的瞬间,一柄泛着润光的薄剑突然挡在他们身前。

白融不顾溯钥天师和师尊的劝阻,踏上水渠沿台,护住身后之人,“……你们不能带她走。”

精兽与灵修的魂魄相交,虽说会遭到排斥,却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但若是让妖魔同精兽融魂合魄……恐怕只会爆发出更为激烈的厮杀争斗。

可惜如今被众人包围的感觉并不好受。

白融气喘吁吁地吐出那句话后,便已再难发出其余声音。

他的胸腔莫名涌出骇人浓雾,将自己脑内的所有思绪一同裹进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

就在白融即将被愈渐澎湃的心跳声淹没之前——

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素手骤然抓住他的右脚。

随之袭来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冰冷触感。

它透过厚实的鞋履,悄然递入他心间。

彼时,黎雾正微昂头颅,轻柔至极地滑动玉指,在他脚踝处无声动作。

两人相视之际,一缕极为生脆的“咔哒”声抵上耳畔。

赤褐色的光斑自白融的衣摆之下缓慢迸发。

不过须臾,它便已经化作一头凶蛮的魇兽撞向他的脊背,勾出那抹洁白无瑕的神魂。

数道无比错愕的惊叫声随之砰然爆发。

只因——

缚魂链的其中一端,圈住了三界未来的救世主。

数道身影齐齐扑向最中央的刑架,连忙上前扯开那个不知死活的始作俑者。

虽然楚烨峰和其余几位门主,曾无数次在心中揶揄过那位高高在上的白融神君。

可对方到底是实打实被神诏承认的救世之人。

他们从未想过让仙界圣子戴上缚魂链,与这罪大恶极的叛徒一同直面死亡,并因此重修肉身。

几人推拉间,叮叮当当的刺耳噪音响彻天际。

直到黎雾被十余道色泽相异的术法牢牢禁锢住的瞬间,高举左手。

血色袖袍滑落的刹那,同样被赤红辉光包裹的镣铐自她腕间全然暴露。

“…抱歉……”

话音落地的同时,便见黎雾轻摆小臂,赧颜汗下。

她扯动冰冷的铁链,迎上白融那双满溢寒光的雪眸,“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让无辜的精兽为我陪葬。”

“只有你能帮我了,神君大人……”

一颗如珠玉般瑰丽的泪花坠入浑水,在白融心中溅出数枚朦胧溯片。

它们化作声声嘶吼,将真相重重砸在他面前。

簌簌凛意寂然撞入脑内的瞬间,他窥见黎雾扬起嘴角,嗤笑出声——

「猎物入彀了。」

直至现在,白融才彻底明白过来。

她从不是单纯柔弱的菟丝花……而是一朵城府极深的食人黑心莲。

自两人初次相遇那一刻起,他听见的所有心音——

皆是黎雾的真实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

黎雾:被发现了呢。:P

白融:……(不愿面对,闭眼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