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永安伯爵府轩芷院内。
沈之窈盯着铜镜中少女明艳如春花的脸庞,仍有几分不真切的感觉,直到余光瞥见桌案上的长刀。昨日使刀的畅快感仍在心中激荡,算起来,她已经快四年未曾摸过刀。
她前世为在京中立足,抛下自小学习的武艺,转而研究琴技、茶艺、画术,只因众多高门素爱清丽典雅的女子。
待到将军府没落,她方知即便将这些钻研至精湛,亦是无用。他们本就瞧不起边关长大的她,带着偏见的审视,即使是最殷勤的讨好,也只能换来轻视。
长舒出郁气,沈之窈对正在给她绾发的春翡说道:“把我从边关带来的家伙什全都整理出来。”
春翡绾发的手也没停,张嘴就问:“郡主这是打算...”
“松松筋骨,练练武艺。”
春翡的手一顿,抬眼看向沈之窈,试探地问:“郡主这是不打算练琴了?”
她勾勾嘴角,从镜中看向春翡,眉目舒展,语气轻快:“不练了。”
重来一世,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春翡眼中染上笑意,手下动作更快:“我就说嘛,郡主根本不需要练什么琴棋书画。满京城的姑娘加一块,能有咱们郡主能打?”得意的模样,活脱像只骄傲的猫儿。
沈之窈眉眼弯弯,心中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宁静。
“哗啦”冬芷撩起帘子走进来:“郡主,寿松堂派人来请郡主前去用早膳。”
春翡簪好最后一只钗,不满地嘟哝:“去那儿,郡主又要吃不好。”
昨日她把下人都赶出轩芷院,王氏不找她才怪。她早已料到,神色如常抚了抚鬓角,笑问:“知道外头都怎么说我吗?”
“郡主管他们作甚?”
“粗鄙嚣张。”
春翡瞪眼冬芷:“你怎么说话呢?”
冬芷无甚表情:“如实禀告。”
沈之窈垂目掸掸衣袍,甩袖昂首往外走去:“今儿个,就让他们瞧瞧,什么才是——”
“嚣张。”
二月的清晨,仍遗留冬日肃杀的寒意,天际泛白,万物笼罩在若有若无的薄雾中。
沈之窈拢拢外裳,站在寿松堂院中,似笑非笑地盯着拦在面前的纪嬷嬷。
“呦,大姑娘来得可不巧,老夫人这个点,正在礼佛。”
“无碍,进去等便是。”她挑挑眉,抬脚就要往里进。
纪嬷嬷往侧边一个跨步,结结实实挡在她面前。
停在原地,她缓缓抬目,正对上纪嬷嬷望来的视线。
纪嬷嬷面上带笑,微微躬身,说出的话却不甚恭敬:“大姑娘在边关长大可能不懂,这礼佛呀,最讲究个安静心诚,所以,还得请大姑娘在外稍等会儿。”
“从未有让姑娘在外冻着的道理。”
纪嬷嬷掩去眸中不屑:“冬芷姑娘有所不知,在咱们京城最讲究一个孝字。所以姑娘们在外等老夫人礼佛,也是常事。”
边关乡野长大的姑娘,到底不如京中贵女们懂规矩,惹怒了老夫人,吹吹冷风已然是轻的惩治。
只怕这大姑娘粗笨,乖乖吹上几个时辰的冷风,也不明白老夫人的意思。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沈之窈转身就往院外走去,心头一惊,当即沉下脸,冷声问道:“大姑娘这是要去哪?”
眼见沈之窈都不搭理她,赶忙厉声道:“大姑娘不愿在院中等老夫人礼佛结束,是要不孝吗?”
如愿看到沈之窈停下脚步,心中的弦还未松下,就对上沈之窈似带几分玩味的视线:“祖母慈爱,我若被冷风吹冻着,她岂不心疼?”
纪嬷嬷闻言一梗,脸上越发挂不住。
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她若反驳,岂不是说老夫人不慈?这大姑娘平日里也算乖顺,怎地去了场宴会,回来便变得如此...刁钻?
两厢对视下,院中气氛凝固住几分。
正堂门帘忽的掀开,一名侍女语笑盈盈地走出:“老夫人礼佛结束了,大姑娘快进来一同用早膳吧。”
沈之窈神色不明地笑了笑,未多说什么,慢慢悠悠地踏入正堂,正瞧见王氏从身穿八宝绣纹福卦裙,手持佛珠,头戴祥云玉石抹额,从偏角佛堂中走出。
那张无甚神情的脸,与前世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二人入座,侍女们手脚麻利地布膳,在这空隙中,王氏亦在不着痕迹地打量沈之窈。
她身穿朱殷色暗花细丝褶缎裙,头簪金丝八宝攒珠钗,衬得肤白如玉润,青丝若鸦羽。
含情桃花眼水光潋滟,朱唇未起先有几分笑,任谁瞧见都得叹句丰姿冶丽。
就连举手投足间也是大方得体,挑不出一丝毛病。
刚刚院中对话她一字不差的听入耳,忆起沈之窈初到京城时,紧张局促的模样,王氏眸色暗了暗。
这姑娘,当真是不一样了。
王氏放下筷子,接过侍女端来的茶水漱口:“听闻昨日大丫头回府路上遇到土匪,可有受惊?”
“多谢祖母关心,区区土匪而已,在边关见得多了。”
王氏微不可查地皱皱眉头,颇为不赞同道:“即便如此,也没必要敲锣打鼓地把人送去京兆府。姑娘家行事张扬,是要招人笑话的。”
“是怕笑话我,还是怕笑话永安伯爵府?”
屋里气氛微微凝滞,侍女们屏声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有沈之窈不受影响,还在继续用早膳。
良久,王氏不辨喜怒的声音传来:“大丫头想多了。”
放下筷子,沈之窈漱漱口,看向王氏:“祖母慈爱,是孙女多想。”
侍女搀扶王氏离席,她紧随其后来到正堂,刚坐在右下首的位子上,余光就瞥见纪嬷嬷躬身退出屋内。
寿松堂内静悄悄的,王氏坐在上位阖眼,转动手中佛珠,檀香的味道若有若无地蔓延开来。
兀然,寿松堂的帘子猛地掀开,一道灰色的身影扑进来,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听到她哭天喊地的声音:“老夫人你可要给老奴做主啊,昨个儿大姑娘一回来,就把小的们都赶出了轩芷院,说小的们偷了东西。可小的们都是永安伯爵府的家生子,又怎会偷东西呢?”
王氏语气平缓,细听之下却带着几分烟火气:“大丫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看着跪在地上装腔作势的刘嬷嬷,想起前世她的嘴脸,沈之窈心中乏味,半倚在靠背上,姿态散漫:“孙女在昭阳公主的裙幄宴上被人污蔑一事,祖母应该听说了。孙女屋里的花笺,是...怎么落到外人手中的?”
王氏还未开口,刘嬷嬷就猛然抬头,瞪着沈之窈:“那大姑娘就疑心咱们永安伯爵府的下人?把咱们的人全部赶出去,大姑娘带回的人是一个都没查!”满是被冤枉、气愤的模样。
“啪、啪”两声,冬芷甩甩手,声音冷凝:“怎么跟郡主讲话?”
刘嬷嬷转头,抹掉嘴角血迹,目眦欲裂地朝冬芷扑去。
随着清脆的“咔嚓”声,刘嬷嬷如杀猪般的哀嚎声响起,冬芷利落地将她打晕,拎起刘嬷嬷衣领往外拖去。
“砰”得声,茶盏重重落在木桌上,王氏冷笑连连:“大丫头好大的威风!”
抿口茶水,沈之窈连眉毛都未动:“哪里哪里,整治刁奴为祖母分忧,是孙女该做的。”
屋内安静非常,只听见王氏加速转动佛珠的声音。
窗案上错金螭兽香炉的轻烟,袅袅飘起,屋中的檀香味更加浓郁。
沈之窈找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等着王氏下文。
半晌,王氏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听不出情绪:“不知承安郡主,只赶永安伯爵府的人,是不信任伯爵府的人吗?”
她肘放在扶手上,以手撑头,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桌子,微微有些不耐。
“别在威武将军府住了几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抬眼迎上王氏目光,挑衅似的勾勾唇角:“孙女确实更相信威武将军府的人。”
前世,她真信了王氏喜欢自己的鬼话,接受王氏的规训,事事以永安伯爵府为先,尊女戒,守规矩。
可换来的是却是陈玉君事发后,王氏亲上金銮殿斥责她淫.乱荒唐,不堪为皇家妇。
多好笑,他们总摆出亲和慈爱的模样,却在她被污蔑陷害时,反手给她一刀。
想来是被她气得很了,王氏胸口极剧起伏两下,怒极反笑:“那承安郡主又何必来我永安伯爵府来住,不如直接住在威武将军府更好?”
她慢慢悠悠地回道:“这不是想在祖母面前尽孝嘛。”
王氏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沉声道:“滚出去。”
这就不行了?
她利索地起身告退,大摇大摆走出寿松堂。
身后,王氏阴鸷地盯着沈之窈的背影,一言不发。
良久,纪嬷嬷上前奉上盏茶,安抚道:“老夫人切莫气坏身子,大姑娘在府中也住不了多少时日。毕竟,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纪。”
“出嫁?”王氏冷哼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目色沉沉:“这婚事,可不一定能成呢。”
“你是说,送到京兆伊的土匪,昨天夜里就死了?”
半倚在贵妃榻上,沈之窈略略敛起散漫的神情。
秋金立在塌前,面上是掩不住的担忧:“是啊,亏得郡主聪慧,先把土匪审过了,若是...”
南山,地名在唇齿间翻滚两圈,那是守中军的驻地,沈之窈靠在贵妃榻的软垫上,垂目思索,统领守边军的,是五皇子杜景信。
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京中能用得上云织锦的,怕是只有勋贵人家。可天子脚下,皇亲贵胄如此之多,到底是谁想害她?
双手不自觉摩挲起来,今日从寿松堂出来,就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究竟是...
“噌”她一下子直起身子,把屋中三人吓了一跳。
转头冲春翡吩咐:“我的那些家伙什先别理出来了,收拾收拾,咱们去将军府住。”
花笺落入陈玉君手中,尚且可以说是买通府上下人。但今日她那素来重规矩的祖母,居然放任有外放出姑娘们物品的下人来闹,这才令人生疑。
永安伯爵府到底有没有参与,她不知道,但这个地方,在她没有想到稳妥解除婚约前,是不能再待了。
她转身下榻,踢踏着鞋:“在找些会武的婆子,在咱们离开伯爵府其间,把这轩芷院给我守好,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
春翡语气犹豫:“郡主,您是怀疑伯爵府?”
秋金怒形于色:“这群挨千刀的!郡主哪对不起他们?我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沈之窈哭笑不得,拍拍秋金的肩膀:“只是个猜想。”语罢,她沉吟片刻:“冬芷,你现在就去将军府,点队人马,去南山查查这群土匪。”
冬芷抱拳领命,刚掀开门帘,就有位小丫头急匆匆跑来。
“郡主,宫里来人了,老夫人喊您去接旨!”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听说你管哥儿子结不结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