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万里无云。
九皇子府主院内,夜阑人静,偶尔传来侍女们走动的脚步声。
屋内红烛摇曳,光线柔和,却安静地没有丝声响。
“啪”得声,炸出朵烛花。
二人谁都没有先开口,对视良久。
沈之窈直到今日才细细看过杜憬卓的长相。
正红色喜服加身,衬得肤色更白些,不似女子般温润细腻的白,反倒如同冬日山顶那抹迟迟不肯融化的积雪,白中透着冷意。
墨发高束,长眉入鬓,半垂的凤目幽深,让人忍不住想探究,只消瞧上这么一眼,便会被夺走全副心神。
就这样自高而下俯视她,白玉面上无甚表情,淡漠冷清,像是高坐明台的神佛,总让人觉得与他之间有天冠地屦的距离。
兀然,时间拉长,思绪被拉到前世杜憬卓初登基时,于御花园偶然的遇见,她慌张行拜礼,他上坐御撵,垂眸透过十二旒望来的目光,也是这般沉寂。
置于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攥起喜服,她忍不住吞咽下口水,心跳如鼓敲。虽已在心中推演千百遍,可当面对杜憬卓淡漠视线时,还是忍不住升出几分胆怯。
该怎么跟他提及和离一事?
“殿...”
“你...”
她赶忙垂下视线,连声道:“殿下,您先说。”
烛火绰绰,暖黄光线氤氲在正红的喜服上,勾出短柔和的光晕。
藏于宽大喜袍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杜憬卓视线划过沈之窈微垂的螓首,落在别处,压下心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京中贵女,多以清丽婉约为美,好似江南小城那抹淡极的烟雨。而她...却完全不同,正红的喜服衬得她肤色中透着粉意,眉黒目亮,潋滟含情,口似含丹,生动地宛若蕴在黑白水墨中一点春色。
抬眸望来时,屋中跃动的烛火,映在那双漆黑的眸中,亮得迫人。
他垂目,默不作声地掀袍坐于铜镜前的绣凳上,与沈之窈保持不近也不远的距离。
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婚约定于幼时,系父母之言。本王不愿成亲,但圣命难违,如此亲事,实属荒唐。”
稍顿,目光一撇,落在沈之窈攥紧喜服的手上,自顾自继续说道:“遂不必以本王为夫君。于府中,你与本王分院而寝,待到合适之时,修封和离书,放你自由身。”
未等沈之窈回些什么,他缓缓起身,抚了抚衣袍上的褶皱:“到时候,定会给予些补偿。”
话太重了吗?他目光微顿,随看不清沈之窈面上神色,却见她双肩有些微微颤抖。
思绪转到裙幄宴那日,她不会当真心仪他吧?杜憬卓双手稍稍攥紧下,脚步一转,踏出屋中。
几乎是杜憬卓前脚刚走,后脚春翡与秋金就挤了进来,二人对视眼,春翡缓步上前:“郡..王妃...是和殿下起了争执吗?”
沈之窈双手紧喜服裙摆,紧咬下唇,双肩轻颤,生怕一不留神,激动地笑声便从唇角溢出。
九皇子果真不喜她!就连与她同处一室都不肯,这正中她下怀。她忍不住唇角上扬,回想起杜憬卓刚刚每句话,简直字字珠玑,句句箴言,如若凤鸣鹤唳般悦耳。
敛敛神色,她压下喜悦之情,缓缓抬头,正对上春翡担忧的目光。
傻孩子,这有什么可担忧的?她放柔目光:“哪里能争执的起来,九殿下不愿这门亲事罢了。”扶了扶头上压得极重的凤冠,起身坐到梳妆的铜镜前:“拆掉这些,洗漱睡下吧。”
她定定看着铜镜中春翡为她取下珠翠的手,思绪拉远。
距离前世外祖父被抄家一事,还有三年时间。这三年,只要她安分守己,不惹杜憬卓厌恶,总能看在她如此知趣的份上,对将军府稍有几分好感。
至于外祖父那边,她已经派人送信过去,信中多有暗示军中有小人...但此事,还是要等到中秋,外祖父一家回京述职时,当面详谈比较妥当。
想起前世外祖父战死,尚未下葬,将军府一家便被一位她从未听说过的宣抚使以死为谏,全部下了诏狱。
沈之窈目色沉了沉,拂去春翡想要侍候洗浴的动作,只身一人,进了浴间。
春翡拿着换洗衣物,愣了下,转头看向秋金问道:“你有没有觉得王妃有些不一样了?”
秋金嘴一撇,双目透出几分怒意:“还不是因为九皇子?咱们王妃多好的人啊,偏他没眼光,居然还...”
话还没说完,春翡就误伤了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小点声吧,我的祖宗,生怕王妃听不见?”说着又看了眼屋外,松开手:“这可不是咱们府里!”
秋金耷拉下双肩,点点头,神色郁郁。
月色正好,皎洁的光如薄纱般缠绕在万物上。
夜风微凉,燕安在前提盏八角琉璃灯笼照明,灯笼中泛着烛火暖黄的光线,他时不时瞥眼身后的杜憬卓,重重叹息声。
他一路上的长于短促就没停过,临近府中书房,这道重重的叹息,终是引得杜憬卓瞥他眼。
像是获得允许般,他晃晃手中灯笼开口:“出院子前,王妃带来的小丫头还给换了盏更为明亮的灯笼。”
见杜憬卓无甚反应,又装模作样的叹息道:“只可惜如此心细,襄王却无情。”
“哎呦。”燕安抬手捂住头顶,杜憬卓慢条斯理捋下袖口,淡声道:“本就是都无意的事情,何必徒增期望?”
语罢,略顿:“明日换燕飞随我入宫。”
燕安怔愣下:“哎,殿下!小的错了!小的不多话了!”大步追上杜憬卓踏入书房院中的身影,连声告饶。
夜幕漫漫,灯影斜惶,将影子拉得极长。
月落,日未升,远方天际只微微泛着白。
九皇子府门前,沈之窈强撑困意,打起精神踏上马车,按着规矩,新婚夫妻得去皇城叩谢皇恩。掀开车帘,就见到杜憬卓以手撑头,另只手持书卷,眉目安定,眼皮都未撩一下,安然坐于车中。
迎面而来的是带着凉意的冷香,她瞬间清醒几分,默不作声地坐在马车另一边。
车轱辘转动,马车行驶起来,穿过皇子宅邸附近的巷口,一路往皇城驶去。
路过片热闹的街区,正值早市,街边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沈之窈耳尖动了动,自重生以来,她为避风险,重拾武艺,在将军府中,一月多未曾出门。
集市喧闹,人们的笑脸,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鲜香的馄饨....好怀念啊。
忍不住吞咽下口水,她眼巴巴地看向马车紧闭的小窗。
兀然,安静非常的车内响起道清越的声音:“京中贵女,多以庄重清雅为态,到了宫中,更是如此,切莫失仪。”
她赶忙规整坐好,以为自己行为惹了杜憬卓不悦。
下一秒,一至润若白玉,指节分明的手略过她眼前,推开马车上的小窗,一时间市集喧闹的声音夹杂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视线随手而去,落在烟雨青缎面广袖袍中,往上看去,持着书卷的右手食指上,带着个翠玉戒指,略过白玉面,杜憬卓视线仍在书卷上。
这人有些奇怪,她收回视线,静静从马车小窗中,窥向市集。
不多时,车轮渐停,她紧随杜憬卓走下马车,刚刚站稳,就瞧见宫门前跪着位面善的姑娘。
身穿素衣,满头青丝仅用只木簪挽着。不动声色地仔细一瞧,沈之窈心下惊愕,这...是许元晴的表妹?
前世,在众人对她奚落嘲笑时,仅有许元晴一人,远在青州,仍写信来安慰。也是许元晴求忠武侯帮忙,让她得以在冬季为舅舅家送去御寒的衣物。
即便深陷丑闻,名节有损,匆忙嫁给陈玉君时,许元晴亦是亲自来送她出嫁。如今...许元晴未曾来,她应当想到,或许是出了什么事。
再抬头,杜憬卓已走出几个身位远,她咬咬牙,转身对秋金说道:“去打听打听,这林家姑娘,怎么回事?”
乾清宫正殿内。
拜见过嘉和帝刚刚起身,沈之窈就瞧见曹公公托举个乌木盘,朝她走来。打眼一瞧,是个色泽温润,通体清透的翠玉镯子,带着丝丝冷意,静静躺在托盘的绸缎上。
“这是俪妃留给儿媳的见面礼。”温和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她下意识往声音出看去,正对上嘉和帝温煦的目光。
余光稍稍瞥向身侧的杜憬卓,他面上表情虽无甚变化,但目色幽深,显然有些不悦。
沈之窈袖中手紧了紧,他心中认定的妻子不是她,母亲留下给儿媳的遗物落在她手上,他定然不高兴。
心思千转百回,最终笑道:“多谢陛下赏赐,既然是母妃留下的,情意如此之重,臣媳深觉受之有愧。”
“不若将它妥善收藏起来,以示母妃慈爱之心,臣媳敬重之意?”
嘉和帝眼中笑意更深:“窈窈是个好孩子,不必在朕跟前如此拘礼,你大舅舅是朕儿时玩伴,你呀,和自家孩子没什么两样。”
说着,撇杜憬卓一眼:“若是这臭小子欺负你,你来跟朕讲,朕帮你教训他。”
她故作娇羞,半垂下头:“殿下他...待臣媳很好。”
感受到略凉的视线落在身上,她心中祈祷,希望这样,能在杜憬卓那里抵消掉些恶感。
杜憬卓静静看着垂头低眉的沈之窈,纤细柔顺的脖颈从乌发下露出,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明明他...并未好好对待她。
他移开视线,拱手道:“禀父皇,林氏一案的卷宗,我已从刑部调回,还请父皇准许我入诏狱,提审犯人。”
林氏?
沈之窈竖起耳朵凝心静气等待下文。
作者有话要说:阿九:她是不是喜欢我?(苦恼)
窈窈:心中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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