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燃烧的篝火汹汹跃动,时不时窜高几寸,火星迸发,烈火燃烧木头的噼里啪啦声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天子帐前,鸦雀无声。
隔着篝火,沈之窈对上杜景信带着敌意的眸子,漆黑的瞳孔中映照着熊熊燃烧的烈火。
只一瞬,她便移开视线,垂目不语,若是能再多打只猎物便好了,此刻也不用面对如此情形。
忍不住攥紧袖口,嘉和帝会不会偏袒杜景信?她抿上唇,这种情况下,甚至连个再公平比试的机会都不会给她。
不!不行!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先下手为强。
她抬眸看向嘉和帝,挂上几分清浅的笑意:“父皇...”
话还没说完,就被杜景信朗声打断:“九弟妹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竟力压一众男子,与本王共争魁首。只是不知....”
“只是不知此次比试,女眷能否同男儿有...角逐资格?”
转眸目光猛地刺向杜景信,他想揪住这个做文章!?
每年夏狩都是男子角逐的战场,女子鲜少有人参加,便默认参与此次争夺的都是男子。
可祖宗定下的规矩从未有正式说明女子不可参加!
所以,她能不能再争取到一次公平比试的机会,全看上位者的决定。
望向嘉和帝,只见他靠在凭几上,双手摩挲,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好似饶有兴趣地看场戏。
帝王心难测。
得想个法子,什么能让杜景信无法反驳?
不期然,她想到那日在祠堂...沈煜哑口无言的样子,若有无法反驳的例子...
有了,她唇畔勾起抹笑意,朗声而道:“五皇兄,你这话我不敢苟同。”话是对杜景信说的,目光看向的却是嘉和帝。
“元庆长公主,也是在马背上,为开国太祖打下来半边江山。”
“咱们大庆,可从来没有不准女人上马背的规矩。”
“哈。”上首的嘉和帝抚掌轻笑。
赌对了,唇畔笑意又深几分,杜景信别想再抹消她夏狩成绩。
夏风吹过,篝火燃烧得更猛烈几分,噼里啪啦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胆战。
他什么时候说过不准女人上马背?杜景信眸色锐利几分,他这位弟妹,倒是个偷换概念的好手。
元庆长公主,是开国的长公主,而这份荣誉并非仅有虚名而已,她可是实打实坐拥十万兵权的公主。
以一己之身,拉高整个大庆的女子地位,从而大庆的女子们,亦可读诗书,习武艺,她在世时,甚至都有女子在朝为官的景象。
只是现如今,大庆女子皆以夫为贵,这样伤风败俗的习气才渐渐少了下来。
但,元庆长公主的丰功伟绩,连太祖都承认。
深吸口气,即如此,那便只有比试这一条路了。
他还能比不过女人吗?
“父皇,九弟妹如此所说,那不如...”
“小九。”嘉和帝倏地开口,打断他接下来的话:“你猎得多少猎物?”
他目光跟随嘉和帝一同往皇子席末看去,众目睽睽下,杜憬卓依旧是那副风清云淡的样子,理袍起身,作揖行礼。
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受旁人影响。
他从腰间取下枚吊牌,递给身旁内侍:“陛下,儿臣今日所猎一百二十五只。”
“这不可能!”话还没落,杜景信失声道:“你昨日才猎得一只,今日怎么可能猎得一百二十四只?”
不光杜景信难以置信,昨日在登记处,见过那场争执的贵胄们眸中皆是惊疑。
若自小在道观长大的杜憬卓,一日能猎得一百二十四只猎物,他们这些被正经骑射师傅教导的,脸该往哪搁?
“九殿下,这猎物...”
“谁一天能猎得一百二十四只的猎物啊?世代从武的世家公子,谁能做到如此程度?”
“侍从猎到的...不算吧?”
......
窃窃质疑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杜憬卓眉目未动,淡然站在原地。
流言蜚语于他,不过如鸿毛落身。
沈之窈手指攥了攥,她见过杜景卓清隽宽袍下的身躯,知他并非文弱书生。
但一日一百多的猎物,着实是...
不,不对。
即便不知杜憬卓如何猎得,在此情况下,她怎么都得站在他那边。
再抬眸,潋滟桃花眸里尽是坚定之色:“围场狩猎前,过得关卡处,仅能带一位侍从去围场,此间亦有父皇所命羽林军管辖,怎么说得好似九殿下带了十七八个侍从?”
“再说,”她略顿下:“一日狩猎成百猎物,虽难了些,但也并非不可能吧?还是得听听九殿下怎么说。”
转眸对上杜憬卓看来的眼,心提了提,费劲心思搭起来的场子,他可别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呼吸微滞,只一瞬,杜憬卓移开目光,清冽的声音响起:“三清山天师,曾助开国太祖逐鹿天下。”
窃窃声渐歇,贵胄们面面相觑,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好好好。”嘉和帝抚掌称赞:“我儿英勇。”
此话便是认下杜憬卓所猎得的猎物,纵杜景信多般不甘,也只能认下。
深吸口气,勉强扯出个笑:“依父皇所言,那儿臣同九弟、九弟妹,真的比上一场。”
“不必。”
杜景信回首,强压怒气:“怎么,九弟是不敢了?”
只见他慢慢悠悠看过来,从袖中取出块吊牌,赫然是昨日所得的吊牌。
“父皇,儿臣所猎,共一百二十六只。”
篝火在此刻猛地窜起,越燃越烈,全场静默无声,谁都没想到,最后会杀出个九皇子。
“小九想要什么赏赐?”
双手猛地攥紧,杜景信咬牙。怎会是他?平日里那些文弱的样子,难不成都是装出来的?本以为这次嘉和帝的赏赐,已是囊中之物。
半路...竟然被他们两夫妇截胡!
不,他不信!杜憬卓这个道观长大的皇子,真能猎得如此多的猎物?双目几乎要喷出火,他上前一步,却感到身后有人轻轻拽他下。
谁啊?回首看去,眼见岳丈广安候轻轻摇了摇头。
犹如盆冷水迎头浇下,他从怒火中抽离几分,父皇已经应下,他若此刻再出头,岂不是当众违抗圣喻?
纵心有再多不甘,此刻也只能忍下。
他阴郁盯着对面满脸轻松的沈之窈,愤愤坐下。
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嘉和帝的话语慢慢消散,众人表面言笑晏晏,私下中的算计,恐怕又要重新估量一番。
这次嘉和帝到是未曾偏心得厉害,帝王心,捉摸不透。沈之窈双肩松下,本以为还要再比一场,没想到杜憬卓这身好箭法,出乎她的意料。
缓身坐下,拿到嘉和帝承诺的赏赐,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京城中的风向恐又要变上一变。
唇角上扬的弧度压也压不下去,就在此时传来杜景卓的声音:“儿臣想向父皇讨得丽妃娘娘那套头面。”
刚要端起的茶盏差点没握住,她猛地抬头看向杜憬卓。
这是说的什么话?
他不要权,不要名,要套头面!?
他要真喜欢,她去给他打一副成吗?
嘉和帝承诺的赏赐,是这么用的?
嘉和帝似乎也没料到:“小九,你想清楚了?”
“谢陛下赏赐。”
篝火灼烈下,嘉和帝唇畔弧度不变,深深看眼杜憬卓,挥挥手。
身后曹德才尖细着嗓音高声道:“赐九皇子金海.棠红宝石头面一套。”
沈之窈深吸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篝火火势渐小,嘉和帝于首座待了不足半个时辰,便离去。
众人不敢高声于天子帐前饮酒作乐,遂纷纷散去。
夜幕沉沉,明月暗藏。
九皇子帐中。
“你说九殿下要那套头面是送给我的?”沈之窈拧起眉头,瞧着跟前信誓旦旦的秋金。
“那肯定啊,九皇子府除了王妃,还有别的女子吗?九殿下不给王妃还能给谁?”
可关键,杜憬卓不是这样的人啊,她眨眨眼睛。杜憬卓其人,冷心冷情,寡言少语,就算是有几分君子的风骨,但也没到为她向陛下讨要头面的地步吧?
“王妃您是不知道,在宴会上,九殿下可是偷偷看您好几回呢!您都没发现。”
秋金语气中止不住的得意。
这是真的吗?她眼前无端闪过前日晚宴开始前,那双半垂着的凤目,略顿下。
“王妃您在散场后,都没看眼殿下,自顾自的就回营帐了。”
“您这样多伤殿下的心啊。”
秋金一脸真诚的看向她,莫名的,她有些心虚:“我不是吩咐春翡,今日给殿下铺床了吗?”
“可是您也吩咐春翡,再给您搬张榻来啊。”
视线飘向帐中一床一榻,她顿了顿。
秋金继续淳淳善诱:“您打量着哪家王妃像您这样?不怎么关心自家殿下,刚来那日,殿下夜不归宿,您也不在意殿下去了哪里,也不关心殿下的衣食住行,行踪去向。身为妻子,王妃,您过得比在永安伯爵府,还舒坦,还没心思呢!”
仔细一琢磨,好像...真是如此,可,杜憬卓在成亲那日就已经说过,互不干涉,她...做得也没什么不对吧?
不,不对!
她嫁入九皇子府明明是为日后...讨好杜憬卓而来,这么一想,她这段时间所作所为,是有些松懈。
什么时候,她这么放松下来?
“所以啊王妃,趁殿下还没回来,不如您收拾下,开个小灶为殿下炖些汤羹。”
“可殿下过午不食。”她迷蒙地抬眼,眼瞧秋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王妃上次去求殿下,不也带了甜羹去?更何况这两次晚宴,殿下分明是动了筷著的!”
是...是吗?
“可...”她本能的还想反驳。
“没什么可是的!王妃,您想想,殿下今日可是为您求了金海.棠红宝石的头面!”
可她宁愿他求的是别的,就这样她被秋金催促着,亲手做了碗莲子羹。
烛火绰绰,她瞧着那碗温热的莲子羹,坐在帐中等着杜景卓的到来。
等他来了,她该怎么说?用什么语气跟他说?要是接过那套头面,又该怎么道歉?一碗莲子羹,能抵过贵重头面的谢礼吗?
手不自觉的抓起裙摆,忍不住紧张起来。
桌上的烛火跳动着,模糊了她的轮廓,将影子投在帐上,拉的极长。
作者有话要说:阿九,你这样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