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笑吗?忆情拳头攒得咔咔作响。
三叉戟十分得意,微微一抖,发出短促而畅快的嗡鸣,又写下个字——
「笨」。
忆情气得背鳍一挺,“好你个破烂铁棍!”长吸一口气,凌空一抓,手里多出一个雪团,扬手便掷了过去。雪团嘭的砸到三叉戟上,瞬间融成水,顺着戟杆流下。
忆情看着自己的兽掌,大感诧异,她不过习惯性地一抓,不料手上真的就变出了雪来。龙神能用控雪术不稀奇,可她已经不是龙神了。
三叉戟轻轻一抖,如同打了个冷颤,老实了。
忆情挠头。她进来的时候还是龙神的神格,现在却有了肉身……
难道只有神格才能出去?
可她重生成了野兽,龙神神格必不复存在。她如今既不是天人,也不是地人,野兽永远也不会有化人形、生神格的那一日。若这结界只允许神格出去,那么她将永远被困在此地。
忆情火冒三丈,一跃而起,凝神提踵,以猛虎下山之势往结界壁扑去。
刹那间,光明泯灭。眼前一片密密濛濛,遮天蔽日,是烟灰。
出来了!
忆情大喜,提足便往前冲,却一窒。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
她慌忙低头,下面竟是空空如也,不只腿,身体也没了!
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又死了?!再死就活不过来了。
好半晌回过神,视线中隐约两根细长的东西,一左一右,飘飘忽忽。凝目一看,似乎是……龙须?
她忙扭头,便见一条半透明的白龙龙尾浮于空中。原来只是神格出了窍。神格还在,她没死。
等等……神格?
异体重生,原本的神格自然会消失。为什么她的神格还在?
忆情熟稔地一甩龙尾,调转龙身,面向结界。果然,那异兽身体还留在结界内,保持着冲撞的姿势,双目无神,似一具雕塑。
它与那母兽生的几乎一样,只除了不似母兽那般形同枯槁。它蜂腰猿背,肌肉贲张线条流畅,一身灰色的皮健康饱满,荧荧发光。
但身量还不及母兽的一半,约莫处于少年。
忆情不得不承认,作为兽类,它并不丑陋,反而有一种强悍的美。
忆情游回结界,又钻入了异兽体内。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四只手臂和四只手。一只兽的身体内竟然蕴藏龙神的神格,说出去谁敢信?
而且,她现在到底是人还是兽?
忆情无奈望向结界外,咫尺之隔,却似天堑。如何才能带着这副身体出去?
耳边咻的一阵风过,却是那三叉戟又追了过来。
阴魂不散。忆情侧身,不理睬它。
三叉戟紧追不舍,颠颠绕着她转,像条狗。忆情万分嫌弃,“缠着我干什么?”
「洗」
三叉戟写。
“洗什么?”
「澡」
忆情:……
「洗」
「不、脏」
三叉戟靠近忆情,抖了抖。
忆情这才注意到,戟杆上被她用雪团砸过的地方不再漆黑如炭,而是隐隐泛黄。
破破烂烂、脏兮兮被扔在这结界不知多少年岁,也挺惨。
控水对龙神神格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忆情唤来水柱,哗啦啦自三叉戟头顶倾泻而下。厚厚的污垢被水流冲掉,三叉戟渐渐露出本色,欢快地一抖,溅了忆情满脸的水。
“满意了吧?”忆情抹了把脸。
三叉戟不动。
忆情打量它,比之前干净了许多,黑铁棍变成了黄铁棍,却是一种不太令人愉悦的黄,没什么光泽,戟杆上错落的伤痕也越发清晰,简直“体”无完肤。
若它是因此而遭遗弃,那么它原来的主人也太不够意思。
“只能这样了。”忆情转身要走,三叉戟却一倒,将她拦住。
忆情止步,“又怎么了?”
三叉戟飞快地写下两个字。
忆情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瞪着那两个字,“你要跟我结契?”
三叉戟抖了抖表示肯定。
“不行!我已经和别的灵器结过了。”
三叉戟沉默,看上去有点可怜。
忆情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拒绝得太直接了,“它叫终天。”她委婉道,指望报出终天鞭的名号后,三叉戟能知难而退。
三叉戟笔走龙蛇两个字——
「垃、圾」
忆情脸色遽变,冷哼一声,抬臂将三叉戟掼开,大步离开。
三叉戟跟上前。
“滚!”忆情火了,“不准跟着我!”
三叉戟略一瑟缩,忆情便跑远了。
她仗着腿长,四处奔走,在结界内勘察了一番。这结界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等忆情将其中摸得七七八八,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当真是除了她之外,再无半只活物,连只老鼠都没有。
她回到最初见到母兽的石壁处。
当时未曾留心,这石壁竟是由一块块巨大的墨色坚石错落垒成,绵延数丈之远,且每隔一丈立了一根石柱。石壁高处足有三四丈,矮处却不过半人高。
孤零零立在这片如茵绿地之中,说不出的突兀。
忆情沿着墙根慢步前行,及至墙缘之处,发现了玄机。
石墙有一处,约莫蒲扇大小,与周围的颜色截然不同。周围都是墨色,那蒲扇大的一块却是蓝中透白。
是块寒冰,冰上覆霜。
忆情凑上近前,冰下隐隐约约有字迹,写的什么却看不太清。再凑近些,一阵透骨的凉意拂面而来,浑身不由一哆嗦。
竟是混元朔冰!
龙神掌水系,可控水控雪控冰,混元朔冰是龙神的高阶控冰之术。
忆情先天残缺,天资有限,学什么都慢,又不愿苦学,加之龙王从来都是由着她的性子,不加丝毫逼迫,所以不论文武,她所学都是半吊子。
这冰,她破不了。不仅如此,就连覆在冰上的寒霜也抹不去。
她不转睛地盯着冰下模糊不清的字,什么稀罕东西,要用混元朔冰来封镇?
斜里暗光一闪,三叉戟冷不丁蹿出来,二话不说,戟尖往寒霜上面轻轻一点。
忆情正要呵斥,却不由一怔。便见以那一点为圆心,周围的寒霜迅速化开,露出晶莹透亮的蓝冰。
冰下那些字逐渐清楚地显露出来。是两列十二个字,竖向行文——
“风起青萍之末,过往皆为序章。”
忆情瞠目,叹了口气。
当年在书院学习,她最不耐烦的就是写字,十次课有九次是要设法偷溜出去的。
教写字的先生将她逮住,扭送到龙王面前,一番罪状痛陈。龙王先是笑着向先生赔不是,再问她为何如此。
她毫无惧意,“不喜欢!”龙王便又一脸无辜地对先生道,“您看,她不喜欢。”
父女俩一唱一和,总能将先生气得说不出话。如此几次之后,先生便再不管她了。
她原不当回事,直到后来被李轻怒当众嘲讽一笔字“不似人为”,深觉受辱,这才重回先生门下,却终归过了最适合习字的年纪,再耐下心来学写字已是不能,只学会了如何分辨字的好坏。
这十二个字,怎么说呢……
写字之人只怕是个手残。
“你是火系灵器?”忆情扭头问三叉戟,“这么说,你能破冰?”
「当、然」
“来,帮我把它破了。”
「不」
“我方才是不是帮过你?你是不是该投桃报李?”
「结、契」
“你……”
忆情生平最厌恶受人胁迫,依她从前的脾气,早就一鞭子抽了过去。可时至今日,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这世上也不再有终天鞭。
“为什么非要与我结契?”
「破、出」
忆情想了想,“你是说,你我结契才能破冰,破了冰便能出这结界?”它属火,它的火性灵力只有被主人以神格催动方能发出最大的效力。
三叉戟嗡的一响,听上去像一声低沉的“嗯”。
所谓结契,是要从灵台抽出一根血灵丝与一根本灵丝,再将两根灵丝捻成一股,刻入法器。相当于在法器上盖个戳,宣示所有权,别人再觊觎也没有办法夺走,除非法器被主人抛弃或者主人陨灭,双灵自然消散,法器重回无主状态。
忆情看了三叉戟半晌,并不十分情愿。
若是光盖个戳就能完事便也罢了,结契这事偏偏恶心就恶心在还要诵念一段誓词——
“以我双灵铸刻,予尔忠勇之魂,前路伴我同行,我亦永不相负。”
她谢忆情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为另一件法器去念这段誓词。
三叉戟嗖嗖晃了两下,似在催促她。她心烦意乱,一把将它抓住。
就在手掌与戟身碰触的刹那,她的身体不由一紧,随后,灵台不受控制地打开。
灵台乃是天人和地人的命门所在,从不会向任何人或物打开,除非对方足可生死相托。
忆情慌忙封闭灵台,却根本无法将它闭上。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根红白相交的灵丝自三叉戟的戟头飘出,游向她的灵台。
“你想……做什么?”她咬牙切齿问道。
那根灵丝不费吹灰之力便钻进了她的灵台。
完了,她闭上眼。
随之而来的却并不是毁灭。
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那根灵丝并未对她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她的灵台对它也没有任何排斥,它像鱼归大海鸟入山林。它令她觉得熟悉,却又不全然熟悉。
为什么会这样?这根灵丝显然属于三叉戟从前的主人。它与那人的契约明明还没有解除,为何一定要缠着她结契?
它是不是傻?
那根灵丝在她灵台内游了一圈,又回到了三叉戟。忆情的神格也跟了进去。
三叉戟是灵器,灵器也有灵台。
她找到三叉戟的灵台,想看看它里面还有什么。
但它的灵台受损严重,看上去破败不堪,怪不得它颠三倒四,傻兮兮的。
忆情抽出神格回到自己的身体,重新仔细打量手中的三叉戟。戟头与戟杆相接处似乎有印刻的字迹,由于磨损严重,只能隐约看出有个“月”字。
忆情对三叉戟道:“我和你,不可能了。”三叉戟猛一摆,被她按住,“你原来的主人还活着。”
三叉戟摆得更狠了,一下挣脱了忆情的手掌。
忆情朝它勾勾手指,“急什么,我有办法,你过来。”
见它仍呆着,便跨上前一把将它握在了手里,以神格催动驭灵术。而后转身,挥臂,朝着蓝冰的正中猛力刺下。
刹那间,一股烫手的炽热穿透掌上粗皮透入血肉,三叉戟烫得像块烙铁。
戟头戳入之处钻出三个小坑,在三叉戟炽热的温度下,三个小坑缓缓扩大,最后融成了一个大洞。
她赌对了!
她的本灵既然能接纳三叉戟内的灵丝,那么她的神格应当也能催动三叉戟的灵力。
作者有话要说:注:
1、“风起青萍之末”引用自战国·宋玉《风赋》。王曰:“夫风始安生哉?”宋玉对曰:“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2、“过往皆为序章”引用自莎士比亚《暴风雨》:凡是过往,皆为序章(What\'s past is prolog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