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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
李稀童从石头上爬起来,手背揉了揉眼睛。
李轻怒跨入水池,涉水来到李稀童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脸蛋。
“我都好啦。”李稀童歪头看着父亲,“阿爹把她交给我吧?她是我的朋友。”
李轻怒不置可否,将李稀童抱起往池水外走。
路过忆情时指尖微动,缚咒的四片薄光逐寸消融,化入她体内。他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便抱着李稀童走了。
忆情自发将那一眼解读为:老实点。
他一向折磨人花样多,手段了得,她吃不准他在自己身体内动了什么手脚,虽目前没觉出异样,却也不敢再擅自发力。
上辈子死在蛮干二字上,重活一次,好歹学学从长计议。她与那小变态之间有如影随形符,他暂且不会杀她。
姑且跟着他。
忆情随他来到一处,她猜这是李稀童的住处。小变态住的是木屋,李轻怒停在门口,门扉紧闭着。她几步越过李轻怒,上前将门拉开。
他扭头看她一眼,抱着李稀童走了进去。
看什么看,成大事者能屈能伸。忆情叉腰站在门口未进,她身躯高大,脑袋比门框还高,要进门就得弯腰,她不喜欢弯腰。
对面一行人沿着檐廊匆匆走来,领头的是个老头,后面跟着几个穿衣戴帽的猢狲。老头她认得,李轻怒的管家胡伯,当年对她十分友好。
猢狲是修罗族的产业,养成之后卖出,别人买猢狲都是为了杂耍取乐,只有李轻怒拿它们当侍者。修罗王靠这些猢狲赚了不少钱,当年负责猢狲豢养的是白欢白双姐妹。
胡伯路过杵在门口的忆情,向她投来好奇的一瞥。忆情心中生出一股亲切感,不由咧嘴一笑。
胡伯脚下陡然一个趔趄,忆情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张牙舞爪,四条胳膊,蒲扇大一张兽脸生怼在胡伯眼前,两颗尖细獠牙在斜阳下锃锃发亮。胡伯差点没背过气去。
忆情有些尴尬,颇受打击。在他们禽兽界,她可是十分好看的。
真是物是人非,想当初这老头多么喜欢她,虽然她也不知道他喜欢她什么,但就是对她与李轻怒之间的恩怨视而不见,每回见到她都一副自己人的乐呵样。别人要么背后喊她“混世魔王”,“败类”,要么当面称呼她一声“龙公主”,只有这老头,总是毫不见外的一口一个“公主”地叫。
两只猢狲正要从忆情手里扶起胡伯,她忽然发现胡伯变大了,又很快反应过来,不是胡伯变大了,是她缩小了。她一点点矮下去,直到比门框还矮一头。
是缚咒,李轻怒干的。
身体内有点热,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异样感觉。
“胡伯。”
李轻怒在里面唤。
胡伯赶紧领着猢狲们走了进去。既然不必弯腰,忆情便也跟了进去。
小变态已经躺在床上,李轻怒在给他盖被子。床还挺大。
“小天君这是怎么了?”胡伯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前。
“光笼。”李轻怒道。
“光笼是乐神族的缚器啊,是萧京?是谁给他胆子拿高阶缚器对付我们小天君!”
“胡伯,我没事了。”李稀童肩膀蠕了蠕要抬起头,“萧京比我惨十分,他丢了条腿,此刻一定扑在他阿娘怀里哭呢。”
胡伯忙抬手制止,“小祖宗,快躺好,快躺好。”又啐道,“该!不长记性!就剩这一条命了,还在不知死活。”
忆情恍然,原来萧京也死过了,怪不得现在看上去还那么小,是用命印重生了。
“胡伯,带她去洗洗。”李轻怒对胡伯道,眼皮微垂。
忆情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一双沾满泥污的赤脚,以及一溜泥脚印,从她脚下一直铺到门口。
她终于想起来,李轻怒其实是个对整洁有着严苛要求的人,显然,这一串脚印已经令他十分不快了。
李轻怒不快活,她可就快活了。心情豁然开朗,她要在这间屋子里踱个遍,踏满脚印,还要跳上床滚几圈。
她动了动脚脖子,但也只是动了动脚脖子。这种刁蛮之事是从前中皇山那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干的,她如今凭什么呢?
胡伯道了声是,便要领着忆情往外走,却听李轻怒道:“就在里间洗吧。”
“里间?”胡伯略佝的背猛地一直。
“里间。”
胡伯转向忆情,一双松垮的眼皮使力掀起,睁大了眼将她上下一番打量,眼神满是不解。像是要在她脸上看出朵花来,要不是怕再惊吓到他,她就微笑了。
洗便洗吧,其实她也不喜欢脏兮兮的,有条件的话,谁不爱光鲜亮丽香喷喷的呢?
胡伯便指引忆情往里走,将要打帘时,听得李轻怒道了声“慢着”。两人同时回头,看见李轻怒走到位于屋子西南角的大橱前,拉开橱门取出一件白色的袍子。
李轻怒一手提起领子轻轻一抖,雪白的袍子如水流滑落,是件中单。他忽又捞起一侧衣袖,捏住臂膀处的接缝便是一扯,干脆的裂帛声中,整条袖子已被撕扯下来。
在胡伯的惊讶声中,李轻怒又将另一只袖子扯了下来。他将断口再撕得大些,重又叠齐交给胡伯,“身量上倒是差不多,长短大小应是相当的。今日先凑合着穿穿,明日叫裁衣的猢狲赶制几身合适的。”
四只袖子的。
老人家捧着中单怔了片刻,脸上还带着强风巨浪过后的余惊,“天君这……这身中单给……给它穿?”
“给她穿。快去吧。”李轻怒说。
忆情跟随胡伯撩帘走进里间,眼前不由一亮。
正中是个四方浴池,占据整间房大约四分之三的地方,池面上薄雾氤氲。
房间只设三面壁板,正对着忆情的那一面开放无遮挡。抬眼望去,远处的云海和群山林海仿佛就在眼前。天边落日熔金,细碎金沙嵌洒在暮云之中。山中层林尽染,好似天上的火星子泼落,将漫山枫海点燃。
忆情一时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做梦,这分明就是她梦中的场景。
嫁到东皇山的那两年,她是多么渴望能有这么一处温泉浴池啊,最好就建在她的寝宫内。东皇山真是世上最冷的地方,常年被雪覆盖,修罗们是不怕冷的。龙神本也应该不怕冷,可她是个先天残缺的龙神,寒冷能要她的命。整个东皇山,只有她一人裘衣貂帽的裹得像只粽子。
她要修地暖,造温水浴池,白观让她滚回中皇山。其实他每次叫她滚的时候,那个“滚”字说得都不是十分有气势,反而是没什么起伏的,就好像平平无常的一声“哦”。效果却很好,总能将她唬住。
以前倒是没看出来,李轻怒也是个耽于享受的人。
她泡在水中,脑袋仰靠在青玉石枕上,视线透过缭绕的轻烟飞向远处,画似的美景,只属于她,水波微荡,水温适宜,连背鳍都舒服得萎了。
结界中的时日太久长,枯乏,她已然活成了一只兽的样子,似乎直到这一刻才记起来自己也曾是个人,一个养尊处优的天人。
中皇山的侍从心里都有一本账,一众龙神之中,龙公主是最不好伺候的那个,却无人敢表露出来,反而争相对她献殷勤,众星拱月。因为中皇山是龙王的,而龙公主是龙王的心头肉。
印象里,阿爹好像从来都是任她予取予求的,从无半点不耐烦。只要她要,阿爹就会给,给的只会比她要的更多。
小时候给南珠绣鞋,给蛛丝织锦裙,给水晶桂花鸭,给小伙伴们的追捧,给终天鞭,长大以后给她心仪的男子。
她看上了白观,阿爹便让他成为了她的夫君。
其实她最初不是这样热烈骄纵的。龙王刚刚将她从恶蛟涧救出来带回东皇山的时候,她胆小,怯懦,畏缩,像第一次爬出洞穴的幼鼠。
龙王长相极为优越,年轻俊雅,干净得如空山新雨,她在他面前常常自惭形秽不知所措。
“你一定是第一次给人当女儿,巧了,我也是头一次给人当爹,别的经验没有,只有一条,”他单膝跪下,仍比她高出一头,他俯视她的眼睛,“我谢青炽的女儿不该是这样,往后,你无需怕,无需顾忌,无需思前想后。”
那时她常做噩梦,不敢睡觉,无数个夜晚,龙王整晚背着她在中皇山的星空下游荡,陪她数星星哄她入眠。连天王都说,七部众界没见过这么宠孩子的人。
他教她发脾气,教她享受,教她强横,教她目空一切,带她登上帝台,让她坐在他肩膀上,指着帝台之下的山川河流以及芸芸众生对她说:“只要你想,整个七部众界都可以被你踩在脚下。”
她一度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不敬畏神明,不敬畏法则,不敬畏生命。东皇山绞杀白欢她是毫不犹豫的,那是她自成为龙公主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挫折,却是毁灭性的。
白观问她后悔了吗,她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哦,她那时开不了口,只知一腔意气梗着脖子,心里咬死不后悔。
可是,死后的每日每夜她都在后悔。后悔不学无术,后悔贪恋美色,后悔没有骨气地追随在他身后那么多年。
你看他转身就能将她虐杀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眼神那么嫌恶,他捏住她下颌的两根手指那么狠,身体四分五裂的痛苦她可能生生世世都忘不掉了。
因为那真的很疼啊,疼到每一块骨头都颤栗。
忆情从梦魇中醒来,大口地喘气。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体内似有火在燃烧,身体里仿佛有一双手急于穿破她的胸膛,将她撕开然后冲出来。
又来了,这种感觉。
这些年但凡她情绪不稳定便会这样,近两年来出现得越发频繁了,简直要压制不住。她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许是异体重生,或许是那本术法诀要。
她痛苦地攒紧拳,身体一下变回原来的大小。
一人飞奔而来,匆匆跃入水中,将她控在池壁上,一手掌住她的右肩,一手持笔,在她的额头飞快地画了几笔。
“看着我的眼睛,摒除杂念,静下心来。”
李轻怒的声音像一捧凉水,浇在她心上。她的身体再度缩小,小到与他一般的高度,她看进他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仁,像浸在两汪清潭里。她一眼便沉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