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云氏病倒,在关秋屿意料之外,但他是长子是大哥,必须冷静。
他安置云氏躺下,耐心与四岁的二弟商量,带小妹去隔壁吴大哥家过夜,自己照顾母亲,铁定顾不了二弟、小妹。
二弟关秋峥比小妹大一岁,稍微懂事些,听大哥安排便牵了小妹的手。
等两只小身影摇晃出了门,关秋屿在自家草屋扫视一圈,想拿钱给母亲请大夫,可原身记忆中居然没有放银子的地点。
还是说,家里根本没钱?
正纳闷,身后传来云氏的轻咳。
关秋屿回头见云氏要下床来,忙制止道:“您好好躺着,想做什么吩咐儿子就行。”
云氏听着没再坚持,却一直抿着干裂起皮的唇,显得欲言又止。
关秋屿看了几眼,已然猜到母亲的心,便坐在母亲床沿,低声问:“您有话吩咐?”
“我的病不要紧,不必请什么大夫,也没钱请……上回配的药还剩一点,你去熬了端来吧。”
云氏指了床尾,给关秋屿点出真正该做的事。
关秋屿改变不了没钱的事实,起身取出药包,不必打开看便知里面仅余下一小撮,甚至熬不成一碗药汁。
局促的现状再次刺痛他的心,“赚钱”的念头也再次涌上来。他的木工、铁艺活儿都拿得出手,等处理完家中事务,抓紧去外头找家合适的店铺谋生。
生火、熬药,关秋屿坐在灶台边,眼底映着跳跃的火光,让他想起前辈子的过往。
二十八岁的他,凭实力在某国研所争得一席之位,死的那天,就在赶赴某军工课题汇报会的飞机上。原本同事们都很期待他拿到当年的光华科技青年奖,可惜飞机失事,一切如烟消散。他再睁眼就穿越进一本看过的古代权谋小说世界,成了被流放的早死世子,更讽刺的是,原身还是被“累死”的。
这些是关秋屿已经接受的“新身世”,不过他记得看的这本小说是个残本,意思是,有些章节缺失了。比如,书中弹劾原身父亲的礼部言官,究竟受了朝中哪位大臣指使,关秋屿不得而知,以他目前的罪民身份,更无从追查。除非,朝中迎来红白大事,大赦天下,他或许有机会回到京城,为原身的亡父和寡母讨个说法。
那些事,太遥远,也由不得他自己掌控,对他而言,先解决掉眼前的博县县令王营,方是正经事。
关秋屿仔细熬好药,拿只缺口的陶碗盛了,看里面药汁稀薄如无,心里觉得挺堵。
推门进屋,他抬头想喊一声“母亲”,却见靠在床头的云氏已安静入睡,便没贸然打扰。
他放了药碗,脱下自己外衣给云氏盖上,这才赶去隔壁吴大哥家。
得知二弟和小妹都已睡着,关秋屿终于安心,回家守在母亲云氏床头,寸步未敢离开。
夜深难眠。
云氏半梦半醒,说了不少梦话,也总被自己咳到无法呼吸。关秋屿熬的那碗药,被她分了好几次喝完,然而效果聊胜于无。一夜断断续续折腾,到东方肚白时,云氏没再惊醒,呼吸也暂时归于平稳。
关秋屿今日还有大事要办,从家里拿了只土豆给隔壁吴大哥,又得麻烦吴婆婆帮忙照顾二弟、小妹。可等到了吴家,他听吴大哥说,吴婆婆昨天也病了,发了一夜热,早晨才稍微好转。
“我今日不出工了,在家看顾母亲,但你肯定不能再缺工……你母亲和二弟、小妹都交给我,抓紧去地里。”
吴大哥边说边动手推关秋屿,态度坚决。
关秋屿感激不已,将捂热的土豆塞给吴大哥,又深深鞠躬行礼,快步跑上了路。
依原身记忆,关秋屿今日要去见的人,并非博县县令王营,而是县里最大的地主,慈享田。
这位慈地主和王营,乃是亲家。三年前,王营从京城外放来苍州博县做县令的第二个月,就把女儿嫁给慈享田的长子。从那之后,慈、王两家变成一体,彼此维护,关系稳固。现在王营想造水车,得到慈享田的大力“支持”,先头没收农户工具的事儿,正是由慈享田的上百个家仆办成的。
而照县衙衙役的说法,如果关秋屿有意投靠县衙,也最好不要直接来往,得在慈享田这里转个弯,让事情看起来更体面些。
官府里的弯弯绕绕,关秋屿觉得可笑,但他愿意配合王营。现在整个博县农户的生存大计,都捏在王营手里,他能用自己的一点尊严,换大伙儿好好活下去,何乐不为?
慈享田的庄子位于博县东面,关秋屿从西面出发,横穿狭长荒地区,经过一条街市就能看见慈家大门。
要说此地当真偏远,本该热闹的街市都见不到几个人影。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关秋屿一打眼,发现其中一家棺材铺。
找地方赚快钱,是他心里的另一紧要打算。他没犹豫便跨门而入,被个伙计伸手拦下来。
“站住——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
伙计斜眼打量关秋屿,大约没认出来,拿起鸡毛掸子在他身上刷,边刷边往门外赶。
关秋屿不与对方计较,站在门外,笑呵呵回道:“哥哥莫慌,小弟是来应征木匠活的。”
伙计稍微一愣,也笑道:“那可不巧!我家掌柜今日不在,你改日再来。”
说罢,不由分说转了身,吩咐另两个家仆,左右合围堵在关秋屿面前。
关秋屿看准了这家棺材铺,自然不能和他们闹不愉快,他和和气气告了辞,继续往地主慈享田家走。
时近年关,博县这小边城的农户多是流放罪民,白日都在地里忙碌,关秋屿一路走一路看,感受不出一丝喜庆气氛。
直到站在慈大地主的庄园门前。
仿佛影视剧里的场景变成现实,关秋屿仰头望着高悬的一对镶金大灯笼,一时失了神。
平视入慈家的庄院内,家仆来回奔忙,搬动屏风、字画、花瓶、盆栽……这里和自己住的那片破草屋,呈现天地之差。
“手脚都麻利些!琰儿今日下山,敢有半点怠慢,小心你们的皮!”
尖细的责骂声,贯入关秋屿耳中。
转目看去,来者是个打扮精致的小妇人,肤白若凝,珠环满身,只是一双眼睛细长高挑,看人时自带一股子冷蔑。
“晚辈见过夫人。”
关秋屿在记忆里搜寻出对方身份,应是慈大地主的继室,忙主动行礼道。
慈夫人明显一滞,但很快转笑,扬着手帕客气道:“你就是关将军的公子,关秋屿?快快随我进堂屋。来人,去请老爷!”
话音在偌大院子里回荡。
关秋屿没迟疑,跟在慈夫人身后,到堂屋落了座。
热茶端上来,关秋屿又等了约摸半柱香时间,终是听见慈大地主欢喜迎出来。
他想起身,却被慈地主一把摁回椅子,倒也省去行礼的麻烦。
“什么都不必说了,关公子今日能赏脸来,老夫心里是真高兴啊!”
慈地主哈哈大笑,在关秋屿的上首落座,面上喜不自胜。
关秋屿沉默看了一阵,才对慈地主一拱手,说道:“可是造水车此等大事,恐怕容不得半点怠慢,晚辈还是想和慈老爷说清楚些。”
慈地主点头称是,对关秋屿抬手做请,“关公子详说。”
关秋屿见此,回之一笑,沉着道:“晚辈只有一个条件。”
话音落,慈地主定睛看着关秋屿,道:“公子想要什么?”
关秋屿答:“晚辈所求不多,只想为博县苟且的两千农户家,求得今岁的过冬物资。具体来讲,需得给每户发放十斤大米,两床厚被,四件厚袄,外加半筐炭火,半车木料、石灰、糯米。只要慈老爷答应要求,晚辈可以担保,明年开春,所有农户都会积极参与水车建造工程。”
听言,慈地主的笑面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连旁边伺候茶水的家仆都忍不了似的,指着关秋屿骂道:“你、你个粪箕崽,别给脸不要脸!知道自己在谁地盘么?”
说着便操起手里的茶盘,往关秋屿头上狠狠招呼。
关秋屿却一动未动,牢牢望着还没表态的慈地主。
他刚刚索要的那批物资,想法的确大胆,但以慈地主的家底来比,仅仅是毛毛雨罢了。
如果慈地主有心促成水车建造,一定不会拒绝关秋屿的提议。
“慢!”
慈地主忽然出声,喝止要揍关秋屿的家仆,再一个眼刀过去,家仆便乖乖退出堂屋门。
其他家仆也随之屏退,留下关秋屿和慈地主二人,以目光对峙。
静默紧张中,关秋屿听见慈地主大笑,心里的石头还不敢落地。
只等慈地主道出一句“老夫没走眼,公子这个朋友值得交”,彼此间如冰的气氛才总算消融。
“不过,老夫有一事不明,公子刚才提的炭火被褥,那是为了御寒,可最后的‘石灰、木料、糯米’……”
慈地主顿了顿,疑道:“你打算自己盖房子?”
关秋屿称是,“农户住的草屋不坚固,被人扔几块石头就会废,下雨、下雪是熬不过去的。”
点到为止,问题又抛回给慈地主。
面上一阵尬笑,慈地主后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
半晌,他看着关秋屿,缓言道:“这批物资,老夫倒是能筹到,只恐怕这事儿要上报县衙商榷。但老夫也不让公子白跑,这就备好公子家的一份,让你今天带走,如何?”
狡猾如斯,关秋屿心说,自己今天拿了慈地主的东西,回到村里必定被农户围观,被认定转投了慈地主和王营贼人。
但关秋屿早考虑清楚,让大伙儿一起活下去,才是他真正在意的。
于是,他起身向慈地主行礼,静候家仆为他备好拉物资的一架骡车。
出大门时,关秋屿闻见一阵浓郁的药香,那气息甜中带苦,令人难忘,引得他抬头看,正好与个戴帷帽的女子迎上。听一旁家仆称呼“小姐”,他行了一礼,匆匆擦身而过。
大门外,骡车到手,也难不住关秋屿这工科男。
他掌握赶车诀窍,穿越街市和荒地,进入熟悉的农户定居点。
白天,该下地的都下了地,除了几个弱妇和小娃趴在门口偷看,几乎没人注意到他。
到隔壁吴大哥家门前,他停下骡车,抱起一床厚被、两件厚袄,边往里走边喊“吴婆婆”。
无人应答。
关秋屿心里一颤,忙加快步子冲进草屋,就见吴大哥跪在床下,肩膀发抖,抬手擦泪。
“吴大哥,婆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