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秋屿帮吴大哥料理完后事,已是子夜。
看似忙碌,其实整个送别过程再简单不过,既没有体面棺材,也没有送葬队伍,连坟头地皮,都要向地主慈享田家借。
吴大哥转不过神,一言不发,浑浑噩噩,事了回到草屋门前,才伸手在关秋屿肩上拍了拍,道一句“谢谢”。
可下一瞬,他的目光明显顿住,盯着那架停在小路边的骡车,拔高声调问:“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你去找过慈享田?难怪刚才借地他那么爽快,你背着我们投靠了王营?你怎么敢!?”
关秋屿还来不及解释半个字,就被吴大哥一把推开。
立时,周围一群农户围拢上来,个个表情愤怒,攥紧了拳头。
留守家中的弱妇小孩也跑出来,与自家丈夫父亲窃窃私语,又对着关秋屿指指点点。
“他肯定被王营收买了,打算出卖我们……”
“如果关将军天上有知,也要再气死一回吧!”
“还说什么关将军?别忘了,他老子是被皇帝斩首的,表面说是被奸臣谋害,谁知道他们一家是不是贪污成性,反心不死?”
一时议论四起,所说之话越发难听。
关秋屿瞧着这一张张好似要吃人的面孔,心中倒没担心自己,唯独担心大伙盲目曲解,更加深了官民两方的误会和矛盾。
不容多想,他扯开嗓喊道:“无论大伙怎么看待我,我都可以不在乎,可家父为人如何,各位父老不能乱言?如今家母重病在床,万万承受不住这般曲解,万望诸位嘴下留情。”
这番话所言非假。
几个为首的农户听了,顿时哑口,互相看几眼,自作没趣地转身,各回各家去了。
余下一些慢慢散开,口中却还振振有词,“瘦死骆驼比马大,他们关家本是京城权贵,暂时流放罢了,来日朝廷大赦,定有重振之日,怎可能在博县久留?既不久留,又怎可能替咱们着想,一定早早巴结县太爷啦!”
“就是就是。”
听着不绝于耳的揣度,关秋屿心情沉重,转头又见吴大哥正瞪着他,只好笑道:“吴大哥是不是也觉得,我背叛了大家?”
“难道没有?行,我给你机会解释。”吴大哥眼里染红,眸光如火般炙热,仿佛要在关秋屿脸上烧出个洞。
关秋屿长舒口气,从身旁的骡车上取来件厚袄递给吴大哥。
“夜里天寒,你得保重自己,不能也病倒了。”
只轻轻一个“病”字,让吴大哥泪崩。好不容易平复的丧母之痛,又在心里眼里翻涌起来,化作泪水滚落。
吴大哥蹲到地上抱头痛哭,关秋屿陪站一边,连连叹息,流放生活何其煎熬,为什么还要承受亲人死去的苦。
如此一想,他更恨自己没早些想通,若昨夜去找慈享田谈条件,连夜带回厚被厚袄,吴婆婆也不会挨冻病故!
良久过去,听耳边哭声渐息,关秋屿轻声唤了“吴大哥”,为自己辩了句话。
“不管你信不信,今天这件事,我问心无愧。”
吴大哥缓缓抬头看,关秋屿却没说其他,沉默往自家草屋走去。
屋内,云氏病态稍微好转,靠坐在床头,怀中虚揽着二弟和小妹,母子三人脸色一致的愁。
见关秋屿进门,云氏气弱地问:“都料理妥了?”
“送走了,儿子今日不在家,二弟、小妹都乖不乖。”
关秋屿弯了腰,从云氏身边抱起二弟关秋峥,拿额头蹭他发黄的头发,也算检查了小家伙的体温。没发热,一切正常,他松了口气,继续对关秋峥笑道:“晌午吃了什么,走,大哥带你去看好东西。”
关秋峥却转头看了眼母亲云氏,似用眼神请示。
等云氏默许了,小家伙才在关秋屿耳边小声答:“娘做的土豆汤可好吃了!大哥带了什么回家?”
“看了就知道。”关秋屿低声卖个关子,其实有意瞒着母亲云氏。
他拉回的那批物资,都藏在稍远的路边,并不敢直接推到门前。
可没想到,他刚来骡车边,又见到那个戴帷帽的女子。
“是慈姑娘吧,你父亲有话带来?”
关秋屿白天见过,猜想来人是慈享田的女儿,但又猜不到她的来意。
相比于关秋屿的警惕,慈姑娘的反应更像是跟踪被抓了包,面色颇有几分慌乱。
她慢半拍地对关秋屿摆手,“别误会,我来见你与父亲无关。”
此言一出,叫关秋屿更疑惑,他缓缓点头道:“可我与你……素未谋面。”
“此前确实不认识,以后就认识了嘛!”
慈姑娘兀自笑开,伸了手抚过关家二弟关秋峥的小脑袋,正经道:“听说你母亲久病在床,没钱请大夫,我带了几副药送给你母亲。”
好心送药,自然是功德无量的善事儿。
可关秋屿对慈地主一家真没有好感,也明白无功不受禄,以及拿人手短的道理。
于是他没把慈家姑娘的话听进心里,客气推辞道:“慈姑娘的善意,我替家母心领,但家母的病……暂时无碍。慈姑娘备的药很贵吧,那便是家母受不起的了。”
“你这人好麻烦!我说送,你就好好收着呗!还是说,你也不信我懂得治病?”
慈姑娘许是真着急了,一把摘掉头顶的帷帽,露出一张皱眉的脸。
关秋屿有点吃惊,一边琢磨慈姑娘的话,一边琢磨慈姑娘的举动。
可还不待他反应,慈姑娘自己意识到失态,忙背过身。
再开口的话音也不似刚才那样强硬。
“公子见谅!小女这便与公子详说来意。小女名慈琰,自幼随母学医,但母亲只陪小女到五岁便香消玉殒,此后父亲再娶,小女念母心切,隐居深山,以采药为生,期间没放弃过研读医书,还救过不少进山的农户。今日贸然送药,只因白日在家门前遇见公子,听说了公子的遭遇,便想尽一份微弱力量救你母亲的性命。却不好被公子误会成了跟踪而来,可我真没恶意。”
关秋屿听罢总算明白,回一声“我没误会”,把二弟关秋峥放下地,让小孩去牵慈琰的手,与她拿了那几副药。
目送慈琰走远,关秋峥回到关秋屿身旁,仰头道:“大哥,母亲若知道药是地主家送的,肯定不喝!”
连四岁弟弟都懂的事儿,关秋屿怎会想不到,但他对关秋峥道:“你想让母亲早日病好,就别说话,咱偷偷熬给她喝,如何?”
关秋峥闻此,小大人似的点头,“同意。”
到底是孩子,与他讲了道理,他就会听话。
关秋屿又抚了下二弟的头发,抱他去看了附近的骡车,以及车上的十斤大米,被褥厚袄。
“有了这些,母亲的病能好得更快,你知道怎么做吧?”
关秋峥被大哥套了件厚袄,舒服地“嗯”了声,吧唧一下亲在关秋屿脸颊。
“大哥最厉害!”
兄弟二人约定好,一道回了屋,关秋峥把厚袄脱给已经睡下的云氏盖,自己溜进被子,乖乖闭了眼。
关秋屿在床下陪了片刻,拿着慈家姑娘送的药,去灶房熬煮成汁。
随后,他到骡车上搬石灰、糯米,制备泥浆,打算连夜修整草屋,等母亲醒来能开心开心。
劳作一夜,天亮方歇。
关秋屿和好泥浆,听母亲咳嗽,赶去温了药服侍母亲喝下。
“秋儿,你身上怎么有石灰的气味?”
云氏喝完药,把空碗递给关秋屿,顺口问道。
关秋屿“哦”了声,怪他光顾着温药,倒忘了更重要的事,正在脑中组织语言,却听二弟关秋峥从梦中苏醒,含糊道:“娘,大哥昨天带了好些东西回家,有厚袄,也有石灰。”
云氏面生诧异,看被子里的关秋峥一眼,又转头望向长子关秋屿。
登时,她脸色变得阴沉,“所以娘昨天听见的传言,都是真的?你找过慈享田,向王营那个贼人妥协了?!”
关秋屿沉默片刻,母亲正在病中,情绪不可过分激动,否则必出大事。
他不想经历隔壁吴大哥的痛苦,更愿意先顺着母亲,让母亲冷静再慢慢解释。
“石灰和糯米,是修屋用的。娘也知道,草屋顶终究不牢固,如果那群衙役再找事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塌了,不是?”
云氏气愤上头,哼笑了声,只怕她并不好糊弄,早听出关秋屿在转移话题。
“若你还想认我作娘,现在就把慈享田的东西扔了。还有,我刚喝的药也是慈享田给的?那就一起扔,现在就扔,扔远些!不,你先扶我出去,我得把药吐了……”
关秋屿听得揪了心,拦在云氏身前,给云氏跪下,“母亲何苦折腾自己?您身子病着,儿子想替爹照顾好您,可您自己也要多多保重啊!您不愿喝药,下回不喝了。儿子去扔,全扔了,您别着急上火,好么?”
说罢,他起身出门,照云氏要求,带上慈琰给的药,连同夜里制的糯米泥浆,再推了骡车,一并倒在路边。
处理完所有,关秋屿回屋,见云氏怒火已平,才小心翼翼上前,跪坐在云氏身边。
“都扔了,娘不生气。”
云氏侧目看关秋屿,不由叹了声,“娘气的究竟是什么,你明不明白?为何与慈享田、王营勾结?又想没想过,村里农户当你是叛徒,咱孤儿寡母如何容身?”
关秋屿没急着辩解,母亲的所有疑问,他心里全有答案,却不能直接讲,唯恐云氏又要晕倒。
思忖片刻,他的目光落在母亲的左手腕上。
在原身记忆里,母亲云氏的左手腕一直戴有一只白玉镯,这只玉镯是父亲关达南官拜一品那日送母亲的礼物。
“爹过世半年,娘心里一直想着,有朝一日再回京城吧?”
云氏脸色一变,虽没接话,却下意识似的缩了手。
少时,关秋屿听见细弱的啜泣,去看母亲眼睛,才知母亲在无声落泪。
他又给云氏跪下,道歉道:“是儿子不对,不该提回京。”
“不……你没错,娘确实还惦念京城,可、可咱们母子还有回京之日么?”
云氏声线哽咽,须臾,她轻抬泪眼望向关秋屿,恨恨道:“娘问你东西哪来的,你哪怕骗一骗娘,说你在街市找了赚钱的活计,娘也就信了。可你为何这般实诚?”
关秋屿跪着没起,低声回道:“赚钱的活计,儿子会去找,但关于这批物资,儿子想与母亲说实话。那些确是慈享田送的,却绝非儿子背信弃义、出卖父老换来的,是慈享田预支给造水车的农户一点报酬。”
一番话毕,云氏眼眸微眯,听得糊涂。
大约在云氏眼里,王营和慈享田一流是只顾私利的败类,她怎么也不敢信关秋屿口中的“报酬”一词。
“此话当真?”
“当真。”关秋屿道。
云氏又问:“你去见一趟慈享田,就被他哄骗了?清醒些吧,他和王营是一伙儿的!”
关秋屿的确很清醒,真正被愤怒冲昏头的。并不是她。
“开荒种田,大兴水利,是战乱立国后的头等要务,并非王营个七品小县令能私自决定的。如今,朝廷下达水车修造任务,先不论其他,在提升灌溉效用这点上,咱不能否认。至于王营打的什么算盘,岂是咱平头百姓能干涉的?而农户想活下去,还得靠地吃饭,没必要为一口气和王营闹僵,对否?娘不妨试想,咱造出水车,与王营和解,才有可能拿回被没收的农具,安心在博县种地为生啊。”
云氏依旧不赞同,黛眉越皱越深。
“你死了一回,怎的像变了个人?就算水车对大家有利,可王营把它定为‘徭役’,让大家白干活,你又如何劝说农户答应?”
关秋屿叹了声。
事情既是徭役,农户怎么可能躲得掉,但王营一直没有强逼,便还是顾忌着农户的想法,不愿造成“官逼民反”。
这些道理,关秋屿相信母亲云氏都明白,因而云氏才敢和王营杠这口气。可一直不配合,王营无法完成政务,面临降职、罢官危机,事态必然失控,到那时,博县农户的下场就不是强行服徭役这般简单了。
思及此,关秋屿的双手攥紧,与云氏劝道:“儿子刚才说过,昨日慈享田让儿子带回的物资,是他承诺给农户造水车的报酬。只要大家愿意参与,人人都有份,拿着这批物资,大家都能平安过年。”
“物资都有什么?”云氏问道。
关秋屿如实回答,粮食、御寒衣物,修房泥料,一应俱全。
云氏又笑道:“你说只要参与,人人都有份?不可能。慈享田是地主啊!让他拿钱拿物给农户,就是天大笑话。”
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母子转头看,见吴大哥满脸涨红,在门口喊:“糟了!夫人,秋屿,县衙那群狗腿子又来了!”
关秋屿请母亲云氏留在家里,自己起身迎上吴大哥,一道跑了出去。
路边早已挤满了农户,大家见关秋屿到了,主动给他让出条路,又纷纷后退。
很快,关秋屿站到最前,也看清了赶来的老熟人。
为首的瘦衙役行至关秋屿面前,笑着拱手。
“关公子真是做大事的人!小的佩服。”
话毕,他掏出一份公文,双手呈给关秋屿。
关秋屿接住定睛细看。
与此同时,那衙役继续道:“公子的条件,王大人已应许。王大人着我来传话,明日起,凡博县农户,自愿参与造水车者,都可到县衙领一份过冬物资!”
四下哗然,农户们个个面露惊讶,都看向关秋屿。
关秋屿轻笑,庆幸事情总算落实了,他对母亲云氏,对过世的吴婆婆,对整个博县的农户都有了交代。
“恕不远送。”
关秋屿给来传话的衙役们拱手,目送几人离开,被身边父老簇拥着进了自家草屋。
妇人们看见云氏,又围上去感谢她帮忙解决困局,争取到了过冬物资。
云氏摆手推辞,时不时往关秋屿看一眼,想必已经听到刚才衙役的传话,理解了关秋屿在中间付出的努力。
好半晌,农户和妇人孩子们慢慢离开,云氏招手让关秋屿靠近。
关秋屿一如既往,跪趴在母亲床沿,听母亲与他轻诉:“娘真对不住你,你这双手,本该握笔写字的。”
关秋屿眼眶微有发酸,笑笑:“可到了如今,活着才最重要。”
云氏沉默点头,又落了泪。
一家人早起还没用饭,二弟关秋峥扯了云氏的手,小声说饿。
关秋屿让云氏歇着别动,想起刚才倒在路边的骡车上有十斤大米呢,收拾收拾正好煮一锅粥。
拿布捡了一大半,他一抬头,被面前的慈家姑娘吓得一缩。
“慈姑娘来了,又有何事?”
“你把我的药扔了。”慈琰冷冷回道,指着一旁散落的纸包。
关秋屿被噎了下,对慈琰歉笑道:“是我的错,若姑娘还愿意,请再送我一些,可以么?”
说着,他朝慈琰伸出双手。
慈琰盯着他看了阵,约摸觉得好气又好笑。
“你就是不信我能治病,那我偏要证明,我是可以的!药……我今日的确又备了些,但我不会给你,要自己熬了看你母亲喝下才行。”
关秋屿扶了额,琢磨着这慈家姑娘有点轴。
片刻,他苦笑,“那真得谢谢慈姑娘,有姑娘帮忙照顾母亲,我还有何不放心?”
语罢拱手,捧着捡回的米进了灶房。
在他身后,慈琰亦步亦趋,一道进去熬药。
隔日一早,县中农户结伴去县衙领物资。
去时欢欢喜喜,回时,有几人却越想越觉得不对。
到了关秋屿家门前,吴大哥带头出面,冲关秋屿喊:“我说,这里面有大问题!你来给咱讲清楚,否则,水车之事,还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