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秋屿不过一介罪民,却敢像这样公然质疑,只因他看过原书,准确理解这里世界的规则和现状。
他很清楚,今日接待他的县衙文吏罗义是个根本不入流的编外人员,之所以还耐着性子接待自己,多半是受了上级县令王营的交代,不得不客气。但像罗义这号官场老油子,一旦碰上找茬的刺头,必定第一时间恼羞成怒。而人情绪失控,就会丧失伪装,暴露真相。
关秋屿要等的,就是罗义的愤怒。
“关公子是何意?难道你……看得懂工程图纸?”
罗义面上的恭维之色已消失殆尽,看关秋屿的眸底只剩下最后一丝客气。
关秋屿冷道:“不敢说懂,只是随父北巡时见过几次城墙修造。”
说完又给罗义做个请,自己则抬手,在面前图纸的上层快速画个圆,“我相信罗公肯定早看出来,这一版的水车架构是严重落后的。”
罗义没说话,也没看地上的图纸。
一双精明之眼盯着关秋屿看了许久,罗义才复开口,“请恕老儿眼拙,关公子无妨再说仔细些,这图纸究竟落后在哪?”
关秋屿简明扼要回答:“设计功效不够,明显落后于东南地区。再大胆些说,就算咱们劳民伤财造出来,这也只是个二等工程,难以切实发挥该有的作用。”
话音未落,罗义便笑了,片刻,他从关秋屿脸上挪开目光,负手转了身,缓步走回方才的茶桌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他见关秋屿还站在原地,轻轻招手,也给关秋屿倒了杯茶。
关秋屿点头,随罗义一道坐下。
今日之事,不可能一两句话解决,但若是不解决,他难以对自己身后的上千农户交代。能说服大家自愿参与造水车,多不容易,关秋屿受大家托付担当“监工”,就得负起责任,绝不能让大家辛苦造出的工程还没开工就被定性为二流。
“罗公,您觉得我说的不对,大可提出来,我愿意听您指点。”
关秋屿起身,对罗义拱手道。
罗义放下茶盏,看向他,“关公子从京城来,见过的世面多,但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些!你方才提到东南地区水车,老儿的确不知有多高明,但老儿要提醒公子一句,咱们现在看的图纸……它来自京城。这代表什么意思,不必老儿多说吧?”
关秋屿自然明白罗义的话外意,但他也明白,罗义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罗义位低,除了逆来顺受别无选择。既然如此,他继续与罗义纠缠争辩毫无意义,也注定毫无进展。
“我体谅罗公的难处,只是不知您能否帮忙,把我的疑问转告给王县令。”
罗义听言脸色一变,“就算王县令知道,又当如何?我说的很清楚,这图纸承朝廷下发的,无论王县令,还是关公子,咱们只能按图开工。”
关秋屿耐心听完,没再回话,深知这位老人家是半点也不肯帮自己的。
他心下笑笑,重新看着满面气愤的罗义,“您究竟是好意,还是担心晚辈抢了您的功?晚辈实在疑惑,也不愿多想,可罗公家也在博县,一旦水车徭役开始,您家三个儿子也要参与……您就忍心哥哥们一刀一斧制出的工程,沦为被人耻笑的二流么?”
一番话听得罗义脸色涨红,罗义低头咬了咬牙,再抬头想争辩什么,却见关秋屿已经大步往值院门外走去。
“你站住!”
关秋屿听身后响起罗义的制止,停下步子,愿意给罗义最后一次机会。
但要让一个人改变一辈子的行事作风,何其艰难。
果然,罗义喊住关秋屿,只为警告他:“王大人此时并不在县衙,你想去见他,是见不到的。”
关秋屿回身,看着罗义脸上的复杂神情,拱了一礼,朗声道:“多谢罗公提点,晚辈有自己的打算。”
话毕,不犹豫地离开。
暮色笼罩四合,关秋屿从县衙大门出来,天忽然降了雨,便拦住了他的去路。好在护送的衙役也是老熟人,追到门外给他一把伞。关秋屿谢过,却还是没走,他看着雨幕渐大,对“心善”的衙役请求,准许他在门外等雨歇再走。
衙役犹豫一阵,许是见关秋屿态度诚恳,雨势也确实太大,答应关秋屿留下。
关秋屿再拱手谢,握着手里的伞,望向门外路的尽头。
原书中,关于这位苍州博县县令王营的介绍,实在不算多。
毕竟连关秋屿都是书中的炮灰角色,更何况王营这种炮灰中的炮灰,很多剧情里都被一笔带过。
但关秋屿记得,县令王营有个习惯。博县罪民开荒期间,王营每天都在现场监工,至于回县衙的时辰,几乎都在晚上戌时(九点)之后。
估摸今日天色就快过了戌时,现在暴雨,王营路上有耽误,但差不多要赶回县衙大门。
正想着,关秋屿被身后的“嘎吱”开门声惊醒。
回头见罗义从内走出,罗义瞟了眼关秋屿,便快步靠近守卫衙役耳语了几句。那衙役听完点头似乎明白了,接着便朝关秋屿过来,态度坚决地驱赶道:“时辰太晚,公子抓紧上路吧,夜路难行,怕要出事啊。”
边说边出手推搡关秋屿。
力量悬殊,关秋屿往后退,直接退下台阶,退到雨幕里。
他感受到头顶冰凉的冬雨,顺着他衣领往里淌,直冻得他一哆嗦。他无奈撑开手里的伞,看屋檐内的罗义和衙役都瞪着他,如临大敌似的,便转身低头往外走。
雨声纷杂,耳边依稀传来马蹄声,还有人喊“王大人”。
关秋屿驻步,要抬头确定,却感觉到头上被一张黑布罩住。这黑布浸染雨水,沉重压上他的脊背,他膝盖撑不住跪在地上,再想喊什么,已被人捂住了嘴。
“安静些,否则现在就杀了你!”身边有衙役威胁道。
下一瞬,关秋屿的后背抵上一把尖物,大约是刀。
他忙点头答应,随后,那柄刀才被移开。
密不透光的黑暗里,两人对峙好一阵,关秋屿能听见身边的衙役喊“王大人”,而王营下了马,冷冷回应着。
“听我说,你别捣乱,我松开你。”身旁的衙役说道。
关秋屿又是点头,接着,控制他的衙役退开,压在他头顶的黑布被揭走。
他大口呼吸几下,见衙役忙着收拾,便扯开嗓子大喊:“王大人——”
“艹!”衙役反手给关秋屿一掌,往他脖子上招呼。
但这一掌被关秋屿躲开,他拔腿冲出去,往县衙大门跑。
“王大人——”
话音落,关秋屿想都没想就跪在台阶下,叩首道:“我是博县县民,有事上报王大人!”
耳边尽是雨声,王营隔了会才朗声问衙役,“此人是谁?怎会出现在县衙?”
衙役恭敬回:“回大人,他是个刁民,想为开荒死了的哥哥喊冤。”
王营“哦”了声,没再开口。
关秋屿还跪在台阶下,预感机会要溜走,赶忙抬头,却见王营竟然撑伞来到了他面前,正低头审视着他。
仅此一眼,关秋屿有了七分把握,这位七品的县令大人是值得争取的。
“王大人明察,我不是刁民,名叫关秋屿,是得到县衙和大人认可的水车工程罪民代表。关于水车工程,我有些疑问想当面请教王大人。”
王营迟疑地点了头,“我听说过你,就是你帮忙说服大伙同意造水车,你可不是刁民……”
又转头斥责旁边衙役,敢满口谎话欺瞒朝廷命官,当即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关秋屿听着衙役的求饶声,暗自捏紧拳头。
他被王营扶起,外头雨冷,王营邀请他进屋喝杯热水再详说。
关秋屿立刻拒绝,“谢王大人体谅,但我只有几句话想问,得到答案就回家了,是关于水车图纸老旧的事儿。”
王营的手悬在半空,愣了下才收回去。
“你想在这里谈水车?”
关秋屿坚持,他今日第一次见王营的真人,虽第一印象不错,但谁都无法保证,王营为人到底怎样,是不是在故意演戏,只为息事宁人,等进了屋又要回避他的追问。
关秋屿不肯进屋,打算把事情摊在明面上,让王营当着外人的面,直接应对他的质疑和建议。
思及此,他再给王营拱了一礼,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我今日见过图纸,发现它的架构很落后,远比不上东南地区的推广版本。当然,咱们的造价和人工都能省去一半,但最后得到的灌溉效用少了三倍不止。若王大人指望上报这份政绩,指望用它在明年京察中博得吏部喝都察院的认可,看起来是绝无可能的。不仅没可能,还会被东南地区和京城官员耻笑!更有可能,被户部、工部问责,诬蔑你‘偷工减料’,中饱私囊。”
雨声无边,王营站着没动,表情越发严肃,不见一丝笑容。
许久,他才像是醒了神,往后退半步,重新看向关秋屿。
“大胆!仗着懂一点水利,竟敢妄议朝廷政务安排!你可知,这份图纸是京城户部连同工部一并签发的公文?”
关秋屿当然知道,不仅如此,他还知道王营心里在盘算什么。
三年前,这位王营还在户部十三司下属的民科任职,管理地方土地、户口等等,却在当年的京察中,被推出来给上级背黑锅。而上级也没“亏待”王营,帮忙保住了王营的脑袋,将王营举家外放到苍州博县来。
其实,王营是寒门出身,所谓根红苗正。只可惜他在入仕后,没能抵挡住上级压力,做了违背良心的错事,也得到了惩罚。然而,自来博县,他依旧被能醒悟,还在幻想京中的上级能真心拉他一把,帮他回京去。
王营所有的梦,在关秋屿的提醒后,通通变成了“笑话”。
如果他按照手里的图纸推动水车修造,如果他拿着政绩上报,必然遭到京中吏部的痛斥。哪怕他指出图纸是由户部、工部提供,上级那边也有一万种理由把他摁死,让他乖乖认错,到那时,别说继续留在博县做七品小官,只怕他还要被……罢官,发配,充军!
如此一个大坑,正是王营最信任的京官上级们早挖好了的。
是关秋屿在他跳下去之前,拉了他一把。
所以,关秋屿现在有九成把握,眼前的王营会认可自己对图纸的质疑,甚至在不远的将来,王营会从敌人转为朋友。
雨仍在头顶肆掠,关秋屿耳边充斥着噪音,却一心等着王营开口。
一切还要看王营的胆量够不够,到底敢不敢违抗京官。
王营的目光慢慢垂落,似在经历煎熬、思辨。
良久,他看向关秋屿,皱眉道:“你刚才所言真是张狂,让我如何敢信你?不如,我给你三日时间,你画出你所说的‘东南先进水车构架’,之后,咱们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