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衙出来,关秋屿被门外等候的人围住。
吴奇许是从关秋屿脸上看出失望,安慰道:“没关系,你已经尽心尽力,只要你平安,其他的再说。”
关秋屿抿唇不语,想起王营最后的委婉拒绝,心里不太能释怀。
正琢磨着,耳边又传来些声音,是同来的农户张大哥。
“秋屿,县衙态度怎样,你仔细和大伙儿说说?”
“你懂个屁!”
吴奇听言哼了声,拿眼睛斜瞄张大哥,“秋屿见多识广,都玩不转图纸,你还想听内幕?不怕人笑死。今天哥儿几个外出,地里旷了工,你有闲心不如去刨几分地!”
张大哥扁了嘴,低头没再接话。
其实张大哥有名字的,叫张介,从前在京城兵部当差时,没少和吴奇吵嘴,但今日他想向关秋屿打听图纸的进展,肯定不是故意找不痛快。
关秋屿沉默走了几步,偏头看向张介,客气答道:“张大哥,我实话说了吧。王营承认了图纸落后,但他不敢违抗京城的安排,所以这件事,只能先按老图纸开工。另外,我也不会放弃改良水车结构,有机会的话,再向王营提建议。王营自己也说了,如果我研究出成果,他会上报京城的。”
话毕,一行人都停了步子,巴巴地望着关秋屿。
唯独张介叹气连连,冷笑着继续往前走。
吴奇大约看不过眼,上去揪住张介地后领子,把人整个拧了起来,“你啥意思?想听秋屿给你解释,现在又这个态度?我警告你别找事儿!连秋屿都没办法的事,你就算不甘心也不能对秋屿撒气!”
张介面相硬朗,不是软蛋脾气。
他虽在力量上干不过吴奇,但他深知,问题的关键在关秋屿身上,便转头望向关秋屿,冷笑问道:“你有没有尽心尽力,自己最清楚。图纸的事,大伙都不懂才推举你和王营接触,但现在明摆着,造了水车也是个笑话,所以,你就是脱不开干系,就是没尽责!谁知道你有没有收王营的好处,和王营穿了一条裤子!”
“你闭嘴!”
吴奇忍无可忍,举起拳头就要往张介脸上打。
其余几人眼看要出事,赶紧上来拉住吴奇。
关秋屿也走到吴奇身边,尽量控制好情绪,对张介道:“如果大哥觉得今天是我的错,那我也认了,可到初十开工……希望大哥能准时参加,否则,先前那批过冬物资,就得还给慈享田了。”
张介气到胸口起伏,笑声更冷漠,“行啊!你小子是个会过河拆桥的。慈享田的物资,我可以还,但你也别想好过!昨天借的油灯钱,你抓紧时间还我!”
言尽于此,吴奇那一拳头便重重砸到张介脸上。
“忘恩负义的家伙!白眼狼!”
吴奇骂道,叫其余人松开张介,任由张介哭喊着躺去了地上,又拉上关秋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
关秋屿回家后,怕母亲担心,什么都没说。
他吃了点饭,就在屋里墙边转悠,一开始没动手,光站着看,后来才弯腰,拿手轻轻地扒拉。
“过了年,天变暖和,被褥用不上,厚袄也快穿不着了,你都整理出来,拿去街市上换钱吧。”
母亲云氏的话音从身后传来,听起来语气平淡,仿佛早看出关秋屿的心事。
关秋屿回头看母亲,尴尬地笑,“儿子听娘的安排。”
说罢,干脆蹲下去认真整理起来。
一会,云氏也来帮忙,和关秋屿一起叠好被褥,又找来破布条捆绑,以便于关秋屿搬扛。
等忙活完,关秋屿扶云氏起身,却听云氏问他道:“今日去见王营,他是不是拒绝你的建议,不敢擅改原水车图纸?”
关秋屿点头称是。
云氏笑了笑,“王营是外放官吏,还指望京城里提携他,当然不敢冒险。但水车工程质量是王营该操心的,咱们提了建议,他不采纳,等将来出问题,便是他自己的报应,和咱们没关系。要说咱们该关心的,是王营何时归还没收的农具?”
关秋屿微愣,这段时间忙于画图纸,他真没顾上找王营说农具的事。现在听母亲提醒,他便向母亲交了底。
“按儿子原先计划,事情不能着急,最早也要等到水车开工,工程完成一半后,儿子再去找王营提要求。”
这个答案,也许无法完全让云氏满意,但至少给了一个确切时限,就让云氏不好再逼问下去。
云氏“嗯”了声,嘱咐关秋屿道:“你别忘了就行。其他的事,娘不懂,也帮不上忙,你和王营打交道,一定多加小心。”
母子二人正说话,住在隔壁的慈琰来敲门,给云氏送了晚上该喝的药。
关秋屿去打了盆热水,给云氏洗了脚,又给二弟、小妹洗了脚,这才端着盆出门去。
“关公子,我有话与你讲。”
慈琰从后跑上去,叫住关秋屿,不等关秋屿开口,她往关秋屿手里塞了一块又凉又亮的小物件。
关秋屿低头看,那是一块碎银,至少有一两重。
他忙要还给慈琰,被慈琰推辞,“我看大娘的鞋底都烂了,你去街市上给大娘买双新单鞋。开春后,气温变暖,脚上舒服,心里舒坦,自然病也好得快,不是?”
“我不能再要你的钱,我自己有办法,不会缺了我娘的鞋。”
关秋屿转身就走,他了解慈琰的直性子,还是有点被她冒犯到。
次日初九,春寒尤甚。
关秋屿扛起母亲打包好的被褥、厚袄之类的物资,上街换钱。
他不是第一次来街市,根据他之前的观察,这街上不仅有卖灯油的铺子,也有卖布匹的铺子。可惜那布匹店的老板,一听说关秋屿不是来买东西,是来卖旧物的,立刻摆手表明,现在不收厚袄,只收春单衣。“真想卖的话,等秋天来卖。”
关秋屿但笑不语,秋天谁还来卖厚袄子,自己都不够穿。
既然布匹店不给换钱,他出门就奔着另一家灯油店去,灯油店老板倒是热情得很,上下瞧着关秋屿,客气道:“我看公子面相贵气得很,今天要买几斤油?”
“买三钱。”
关秋屿记得,昨天向张介借的灯油就是三钱,他心里清楚自己带来的物资不值钱,根本没敢有多的幻想,能换到足量的灯油,了了张介的欠债就算幸运。
“三钱,就是十文,公子自己带了油罐么?”老板往货架去取货,顺口问道。
关秋屿掏出油罐递过去,又说:“我没钱,能不能用这些东西换?”说着,他把肩上扛的物资都放上柜台,发出沉闷的响动。
老板见此忙喊,“别压坏我的台面!拿走拿走。我是油铺子,只卖不换。”
关秋屿无奈搬下被褥,见老板要走便伸手拉住。
“我不要三钱了,只要二钱,这些东西都归你。”
一大捆棉花只换二钱灯油,这也太心酸,关秋屿咬咬牙,对老板挤出个灿烂的笑,“我家里急用钱才肯换的,老板再考虑考虑?”
老板沉默无言,盯着关秋屿打量。
“公子看着真不像穷人,你从前住京城吧?唉,又一个可怜人……行行行,我给你换,但是,你这些东西换不到二钱,我只能给你一钱。”
“一钱?”
关秋屿僵住,他欠张介的可是三钱,讲讲人情也许能减到二钱,但是一钱绝对不够。
他留下一句“我不换了”,重新扛起东西出了店门。
正低头苦恼,忽听对街有伙计的招揽声,喊的竟是“慈家棺材铺新品上货”。
他怎的忘了这间铺子?
关秋屿走到铺前,与门前伙计笑了笑,“哥哥记得我吧,今天你家老板在么?”
伙计呆了下,没认出关秋屿就打算轰人,却见铺子里走出个胖男子。那人锦衣披身,该是慈享田的长子、慈琰的大哥、县令王营的女婿,更是原书中的头号木工爱好者,慈琅。
依照原书剧情安排,慈琅将来要去京城皇宫,给皇帝做龙椅龙床,但那是三十年后的事,也挨不着眼前的关秋屿。
“哎呀,我晓得你呢!岳父昨日来家里……”
话到一半,慈琅噤了声,招呼身后的伙计,帮忙接住关秋屿肩上的被褥,又拉关秋屿进店内隔间坐下说话。
等关了门,慈琅扶着双下巴笑,才和关秋屿详说起昨晚发生的事。原来王营当着慈琅的面,赞赏关秋屿是见多识广的匠人。
“县衙那些破事儿,岳父是烦不甚烦,他早看罗义不顺眼,这次借关兄的事解决了罗义,也算大快人心。另外,岳父还建议我和关公子结识,多向关兄请教先进技法。那可赶了巧,没想到今日就见到关兄,只是……关兄上街,怎还随身带了那些臃肿行李?”
关秋屿有点不好意思,“不瞒慈公子,家中急用钱,想卖了周转。”
慈琅点头,又说:“今日店里上新,择日不如撞日,我想请关兄帮着参谋,过后付给关兄一点报酬,以解燃眉之急,关兄觉得如何?”
关秋屿正想这茬儿,听慈琅先提出来便直接应了。接着,他随慈琅去看新货,那批棺材果然如原书中所写,特点和缺点都很明显。他打算和慈琅交个长期朋友,看出问题就不客气地直说。
“设计浮夸,用料浪费,致使价格虚高,生意寥寥。”
只言片语,直戳慈琅的痛处,尤其是这最后一句。
慈琅听着干笑两声,再看自己的新设计,半晌没说出话。
关秋屿知道自己说准了,就再进一步,给慈琅指出几处容易改动的大结构,并精确算出能节省多少成本,直听得慈琅陪笑不止,面色更尴尬。
“这些地方,都是我最得意的,关兄竟然都看不上么?”
慈琅语气透出抗拒,看着关秋屿问道。
关秋屿估摸着慈琅的情绪变动,以退为进,拱手道:“也是我个人的一点拙见,慈公子不必太在意。”
慈琅顺着台阶下来,“是这个理儿——你去取十两银子给关先生,虽然我采纳不了先生的建议,该付的报酬是不能少的。”
伙计听命下去拿钱,倒是关秋屿推辞十两太多,他只要一两,否则下回就不来了。
慈琅只好同意,亲自送关秋屿出店门,“我知关兄现在身负县衙公务,等关兄不忙了,同样欢迎关兄上门。”
关秋屿辞礼,瞅见墙角有些碎木,便又向慈琅求来一把刻刀,想带回家做点小物件。慈琅没意见,让伙计包好交给关秋屿。
手里有了银子,关秋屿也没忘带走自己的被褥,随后,去灯油铺打两斤油,用去一百文,又到布庄给母亲买新鞋,给小妹买新衣,去书店买本旧《千字文》,给二弟认字用。
路过糖铺子,再买几块饴糖,以后少不了哄二弟小妹的时候。
到家又是日暮,气温变冷了些。
关秋屿趁着母亲做饭,溜进里屋,把被褥放回墙角,拿了礼物找二弟、小妹。母亲云氏以为他卖了好价,见他拿出新鞋,都没多问,只说他过完年长大一岁,衣裳裤子明显短了些。
“我近来做了手工,等找人卖掉,也给你做套衣裳。”
关秋屿端碗喝粥,回说:“娘不必辛苦,熬坏了眼睛。明日水车工程开工,县衙答应会给儿子工钱的,以后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娘在家闲不住,可以教二弟、小妹认字。纸墨那些虽然贵,紧着点用,我都能供得起。”
一番话说得一屋子老小都安静下来。
云氏放了碗,眼眶里又有泪在打转,“说起读书,你才是最耽误不起的。若有天……”
关秋屿摇头打断母亲,“京城里的事,都是料不准的。现在,我只想好好把水车工程干出来,让王营满意,让大伙儿吃饱饭,让娘和弟、妹安安稳稳地活着,就成。”
一家子老小吃完饭,关秋屿还得出门去办正事。
他沿着门前的山路,到张介家门外,还没靠近便听见张小七的哭声,接着就是张大嫂的骂声。
“你看你干的啥子事?人秋屿多好的孩子,多亏他帮咱争物资,咱才没冻死、饿死。你倒好,反手找人要油钱,你到底咋想的啊!人家从京城来的读书人,就是在等大赦,将来要考科举做大官,你究竟和秋屿闹什么?”
张介明显气弱,“我……我气上头了!现在已经闹翻了,我还能怎样?不可能让我去道歉吧。”
“为什么不道歉?”张大嫂咄咄逼人。
张介骂了声“住口”,冲出门来,又不知该去哪,只能站在门前,垂下脑袋。
张小七跟着爹出来,抱着张介的腿继续哭。
张介烦心死了,抬手要给儿子一巴掌,被关秋屿上前拦下。
“弟弟莫哭,给你糖吃。哥哥找你爹说事,你乖乖的。”
关秋屿摸了下张小七的脑袋,递了糖过去,等哄住张小七,才抬头看向张介。
“张大哥,对不住,因为我的事,让你和大嫂吵架了。”
张介揣着手,直叹气,“她和我闹,也不是一天两天,和你没什么关系。我那天找你还油钱,你……你别往心里去,是我昏了头,没管住嘴,说了错话。”
“张大哥没说错,欠了油钱当然要还,你家也不富裕。那半罐灯油,老值钱了,我今日上街买过才知道。这不,我肯定不占你便宜,借你三钱油,还你一斤,你都收下,指不定以后还要找你借。”
关秋屿把油罐子递上,沉甸甸的。
张介接住,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他大约知道关秋屿是有本事的,没多问买灯油的钱从哪儿来,只重重点了头。
“你放心,以后我张介的命就交在你手里,你说怎么造水车,咱都听你的!”
关秋屿回之一笑,“多谢张大哥支持,等造完水车,咱还要开荒种地,日子一定越来越好。”
随着关门声,张介进屋与张大嫂说了些话,张大嫂心愧,出门想给关秋屿道歉,却已不见关秋屿的身影。
关秋屿走在回家路上,想着自己给张大哥的承诺,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大家想拿回农具,王营能答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