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县令大人对关秋屿态度怎样,这在博县可谓人人尽知。

此时师爷被问到,自然明白该如何答。他言之灼灼,说关秋屿人品可信,造反之事绝无可能,而且,棺材铺的工房里只搜出镰刀。

“私造武器之说,实属空穴来风,应是举报者过分敏感了。”

王营听罢“嗯”了声,推说头疼起了身,让师爷自己审问下结。师爷躬身相送,接着,当堂宣读对关秋屿的审判结果——“无罪释放”。

关秋屿被衙役从地上拉起,听大家对他道贺,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空落得很。他去了身上绳子走出公堂,见到在堂外等候的慈琅,深深作揖感谢。

棺材铺生意不忙却到底离不了人,关秋屿原地目送慈琅离开,心里那种空落感又涌上来。

今日天公不作美,竟在冬旱十月落了雨。

关秋屿心头不畅快,收下衙役送的雨伞,沿着墙根往家走。他不想让母亲担心久了,却在下个转角撞见了王营。

事到如今,彼此再无可讲之言。

关秋屿看见人也当没看见,漠然绕开王营去。

擦身瞬间,王营却冲他背后喊道:“你真不能安分么?算我求你,别惹刘尚书行不行?我王家儿子、女儿的命,都在你手里捏着啊!”

关秋屿听言心口一沉,停下来看向王营,“扣下您儿子的是刘列,而您女儿是自作聪明诈孕,他俩的生死,和我有何关系?”

王营垂下头,笑声苦闷,但他落在身侧的手却握紧了。

“你还是太年轻,太天真。就算我今日放过你,刘尚书还会找其他人‘关照’你。”

对此,关秋屿不以为然,仰头坦然回应他。

“刘列人在京城,又位高,与我一个平民纠缠,不好看吧?而我……这辈子都对科举,对做官升官,没兴趣。”

王营又叹口气,仿佛身心俱疲。

半晌,他才轻声道:“下月,我会进京受察,明年才回来。这段时间,你再惹事,没人护得了你。哪怕你不想活,也请为你母亲、弟弟妹妹考虑,好自为之吧。”

在书中世界,进京朝觐考察是定在十月的行程,王营一拖再拖,拖到十一月已迟了,再不抓紧上路,怕是要被安西省按察使、布政使问责的。

关秋屿想了想,对王营道声“谨祝顺利”,转身毫不犹豫地走远。

日升月落,时如水逝。

接着的半月,县衙那边渐渐没了动静。直到十一月初,消息传来,王营果然进京,开荒的监工任务临时落在师爷头上。

却不知师爷是否受了王营的指点,根本没敢到棺材铺找关秋屿的麻烦。

关秋屿还欠着农户们的镰刀和镐子,依旧在棺材铺里偷偷赶制。他眼见春播越来越近,暗自在心里算着日子,又开始没日没夜,废寝忘食。

他自认技术过硬,只要县衙不插手干涉,完全有把握完成预计的计划。

事情如他的预料推进。

所有的农具在翻年开春前做完,全部分发下去,真正兑现了他对大家的许诺,做到了人手一套镰刀加镐子。

日子来到宣正二十二年四月。

关秋屿穿越的第三年,得益于自己做的农具,博县现在开荒进度喜人。仅凭他一人之力,足足二十亩地从他手下开垦出来。而依照朝廷的规定,这二十亩地由他开荒出来,以后就可以由他耕种。

其实不仅关秋屿,村中其他农户每家都在这次开荒中收获数量不等的实用耕地。

比如,隔壁吴大哥就拥有了三十亩地的使用权。再比如,前排的张大哥家心性更稳,下力更多,一口气耕出三十八亩,如果这些地块都能及时种上稻子,往后一家三口的口粮自是不用愁了。

这日,关秋屿正蹲在田头,帮大家计算耕地的播种量。他拿笔在成册的纸上写写画画,吴奇倒了水递给他,忽然想到什么感慨起来。

“也是奇怪,从去年十月你从县衙大牢出来,咱一直没再见到王营……”

说起王营,张介也来了兴致,竖起耳朵凑近听。

却见关秋屿像是没听见,毫无反应,张介只好压低声线,说出自己听来的消息。

“听说,他昨夜回城了,人明明骑在马上,又没什么精神,整个趴在马背上,像是挨了一顿揍!”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农户都安静了,大家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慈琰。

片刻,吴奇率先忍不住,小声问慈琰:“慈姑娘知不知道内情?你好歹是大夫,昨夜里又出村了一趟……若王营挨了重伤,不可能连你大哥、连你都不知道吧?”

慈琰正站在关秋屿身边,帮忙整理纸张册子。

一听这话,她的手一顿,一双黑亮的眸子看看吴奇,又看看关秋屿,终是点了头。

“我自然知道一点。消息没错,昨夜的王大人……是从京城述职回来的,却不是挨了打,而是生了大病,回家后一直昏迷,把我家大嫂都急死了。”

关秋屿觉得不对劲,便追问一句“可知他得了什么病”。

慈琰眉头深皱,缓缓摇头,“我没亲眼看,说不准,只听我哥说,王营回来时,身上确实有很重的伤。那些伤,王营自己解释是路上遇到暴雨,骑马跑太急摔倒的。”

话音一落,吴奇立刻冷笑了声,“这就是报应啊!”

张介却低头深思,不赞同道:“事情挺奇怪,要说骑马,王营在咱博县做官三年半,几乎每天都在山路上跑,怎么可能摔倒?”

这番分析,正好说出关秋屿心里的疑惑,那王营究竟是从哪儿带回的一身重伤,便成了未解之谜。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县衙衙役的喊声。

关秋屿随之起身,等人走近,听那衙役说:“王大人有请公子去县衙见面!”

“请前面带路。”

关秋屿立刻收了手上的春播统计册,牢牢别在腰后,又和慈琰交代几句,请她帮忙照顾家中,便匆匆跟上衙役的身影,骑马赶去县衙。

见面时,天色已是日暮。

关秋屿独自坐在厅堂里,任由橙红的夕照一寸寸掠过他的面颊。

约莫两刻钟,他才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王营竟然被两个衙役架着,慢慢往他这边走来。

看来,王营受重伤的事情真的不假。

关秋屿压下心里疑惑,上前几步,对王营行礼,“大人这是怎么了?”

王营脸色本就不明朗,听见关秋屿的问候,更是艰难地摇头,气弱道:“拜刘尚书所赐吧……刚出了京城,就在郊外遇上一堆暴徒,那些人不由分说,对我拳打脚踢。可我这趟回京,连儿子都没见上一面!”

说到这里,他摇头的动作更甚,由人搀扶靠坐在椅背上,仰面深呼吸起来。

等他稍微顺了气,才转头看向关秋屿,见关秋屿还站着,抬手微微一点,示意关秋屿坐下说话。

可关秋屿才刚坐下,王营便叹息道:“这回进京,我见到安西省布政使,他说,看过我的政报,按理只能给我一个‘不称职’。”

关秋屿耐心听着没说话,也不必说什么。

省以下的地方官升迁,所要接受的政务考核,并不简单,需连续受察三次,每三年一次。这九年的考期,一共得到三次政务评语,分为“称职”,“平常”,“不称职”。这三次中只要有一次“不称职”,基本就算完了。

关秋屿看过原书中的相关描述,他依照王营目前的情况分析,如果王营后六年的两次考察里,能获得一次“称职”,就还有机会留任,并不会真正的“完了”。

可王营接下去的话却像端起一盆冷水,倒在了他自己的头顶,瞬间冻住了他的表情。

“去年,我利用你在农户中的声望,克服千难万险完成了刘尚书的要求,几乎倾尽所有造出了巨型水车,却还是无法得到朝廷的认可,拿不到一个‘称职’,或者‘平常’……那往后的六年,我应该也没机会了。”

关秋屿静静看着王营脸上的沮丧,而王营在政务考察中的失败,是他早就设想过的,现在亲耳听王营讲述,他内心格外平静。

“您没机会离开博县,就安心待在博县,为这里的农户解决切实的问题,还能收获口碑,也是不错的。”

他真情实意的建议,却只得来王营的又一记苦笑。

“不说我了,说说公子你。这次回京,我得了刘尚书的最新指示。”

说完,他直愣愣看着关秋屿。

从这个表情里,关秋屿已经猜到事情的走向。

他微一抿唇,淡道:“刘列想让我死?”

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死”字,又叫王营愣了下。

须臾,王营长叹口气,肯定了关秋屿的猜测。

关秋屿却继续猜道:“难道刘列的想法比这个更带劲?他承诺您,只要您除掉我,就能回京?”

王营没接话,无边的沉默蔓延在周围的夜色里。

到了这一刻,又还有什么事看不透的?

关秋屿抱起手臂来,他确定了,刘列就是与他有深仇大恨!他父亲关达南的斩首,恐怕就是刘列背后一手策划的。

“事到如今,我唯有一事不明。”

音落,原本闭眸养神的王营倏地睁眼,朝关秋屿看来。

“公子想问我,关将军的死,和刘尚书有无关系?”

关秋屿点头称是,之后就安静等着王营为他揭晓答案。

却听王营只是轻轻翻动了下身子,含糊其辞起来,“令尊是开朝大将军,像他那样的一品大员,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而刘列那种二品尚书,怎可能是他的对手?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刘列才是那场党争的胜利者……”

气氛再次陷入死寂。

关秋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头如同被人拿刀戳了下,叫他鼻子立刻发酸。

他可怜的母亲一定知道所有的事情,却从没在他面前提起,只是每每说起将来,母亲总会不露痕迹地提醒他:不可忘记自己是读书人!

母亲是否也在犹豫中,无法下定决心?

母亲是否希望他努力回京去,为父亲讨回公道,却又不希望他活在仇恨中,因此毁了一生?

至此,一切都在关秋屿的眼前铺展开。

关秋屿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了。

他重新看向王营,沉沉开口,“那您知道多少其中的具体细节?”

王营笑了声,透出无可奈何,“关将军出事时,我已被外放来博县,又有什么本事去打听具体细节?”

一顿,王营脸上恢复严肃,强调道:“但请公子放心,无论如何,我肯定不会‘杀’公子你。”

离开县衙,关秋屿骑在马背上,一直想着“刘列”这个名字,忍不住挠抓头发。

直到家门前,他把马匹还给送他回村的衙役,却没急着进屋,先站在了路边。

“公子?”

慈琰端着油灯靠近,仰头看他的面色,“县衙情况怎样?王大人又想做什么?”

关秋屿扬唇对她笑,“没事,一点小问题。他对我说了些京城的事儿,其实都不关紧要。”

一边说,他一边抬步往家门走,继续问慈琰,“我娘她今日好不好?”

“吴大哥和张大哥送了被褥来,夫人身上暖和,喝了药就睡下了。”

慈琰跟在关秋屿身侧,“还有秋峥弟弟,他也很乖,白天带着秋玉妹妹一起学字,可认真了!”

关秋屿听出她在极力说些高兴事,便也配合地笑了笑,“都多亏了有你照看,熬药喂药……做饭端水,事无巨细。如果你爹那边态度缓和些,你就搬回家吧。这村里人是善良,但还是不适合你一个姑娘家久住。”

慈琰却没回话,默默低头走。

等到门前,她忽然扯住关秋屿的袖子,很小声地问:“你告诉我,是不是京城有大事要发生?很快有大赦?你打算回京?”

关秋屿看着慈琰面上的着急,以为她又误会,忙笑道:“别想多。这两年里你对我娘的照顾,我都看在眼里,村里的农户也看在眼里,大家都相信你的医术!”

慈琰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小幅度摇头,“我是在问你,会回京么?”

听言,关秋屿想都没想便说:“我没想好,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能决定的。我娘那边……我还没问过她的意见。”

话虽如此,现在压在关秋屿心里的石头,可不止有“回京”这一块,他先得去问问母亲,父亲与京中重臣刘列之间,到底有何恩怨。

关秋屿在门前伫立,根本平息不了跳跃的心跳,只能推门而入,朝母亲云氏床前过去。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