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节说:“既然如此,你还不清楚吗?”
“我只是随便和她聊了几句,本来都忘记说什么了,”昭昧道:“但是听人说起贺将军,我就想起来了——只是因为说了这个?”
李素节沉默。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说……不,不对,”昭昧恍然:“我真的没有听过这些消息。”
她居然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她怎么会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她难道从来不曾好奇过吗?或许是好奇过的,只是那时候太小,发现得不到答案,也就忘记了,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边界,就再没有试图走出去。
可现在,她又想知道了。
她立刻往外走。李素节喊住她:“你要去哪儿?”
昭昧扔下话:“去问清楚。”
她往父亲休息的宫室走去,见到李益,直言:“外面的人要打进来了吗?”
“谁说的?”李益眉眼一肃,又很快柔和下来,说:“不要和你阿娘说。”
这正是她困惑的:“为什么?”
“因为……”顿了顿,他说:“是阿耶没做好,你阿娘如果知道了,会伤心。”
她才不会,她早知道了。昭昧这么想着,可遇到阿耶宠溺的目光,便说:“好。”
李益笑起来,摸摸她的脑袋:“不愧是阿耶的乖女儿。来,看看你的新宝贝。”
昭昧根本没注意旁边放了什么,听他这样说便转开眼,才发现旁边放着托盘,上面盖着锦缎,揭开后,是一个精美的发冠。堆金累玉,满目珠翠,砌成入云般巍峨的顶,灿灿地发着光。
李益命人帮她带回去,昭昧拒绝了,她要亲自捧着它走。
帽子够大,也够分量,她想,这要是戴在头上,只怕抬不起头来。
但好看也是真好看。
她一路走,一路打量它,数着上面的珍珠。数到七十八颗时,已经来到坤德宫外。
她吸了口气,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往宫里走。脚步稍微快了些,发冠险些掉下来,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觉得不只抬不起头,甚至都喘不上气。好不容易捱进房间,她挺起胸膛。
武缉熙坐在桌前,头也不抬地说:“休息好了?那就继续吧。”
昭昧故意咳了一声。
武缉熙抬头,目光落在她头上。
昭昧慢慢地转了一圈,扬脸问:“怎么样,好看吗?”
“不好看。”武缉熙说着,又低下头去,半点没有兴趣。
“……果然。”昭昧气鼓鼓地说:“你从来就不会夸奖我。”
武缉熙抬眼:“我实话实说而已。”
实话实说?
帽子沉甸甸地压在头上,像压在心口。昭昧感到脖子发酸,心里也酸起来:“你就不能,哪怕一次也好,就不能让我开心一点吗?每天只知道逼我抄书抄书抄书……你什么时候问过我想要什么、我喜欢什么?”
武缉熙沉默片刻,轻声问:“你喜欢什么?”
昭昧说:“我?我什么也不喜欢!”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仓促走出很远,昭昧停下脚步,恼火极了。
她本来想要好好说话的。平生第一次,她想问,为什么阿耶不愿意她们知道外面的事情,还想问,外面究竟是什么模样,更想问……要逃走吗?
可这些话统统没有说出口,就因为一顶帽子!
她越想越气,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别人,脱掉发冠甩手扔了出去。精致的头饰重重砸在地面,滚了几滚,沾了尘土,竟还完好无缺。
昭昧更气了。她非要上去踩几脚,还没有落脚,就听到有人喊:“公主!”
趁昭昧愣神,李素节把发冠捞了出来,问:“又和殿下生气了?”
昭昧别过脸:“你不是听到了才追来的吗。”
李素节没有否认,带她坐下,拍去发冠上的浮土,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何必糟践。”
“它算什么。”昭昧没好气地说:“反正我戴着丑。”
“怎么会。”李素节将它放到昭昧的头顶,端详片刻,说:“很好看。”
“是吗。”昭昧兴致寥寥。
“但是,”李素节说:“不像你了。”
昭昧瞥她一眼,取下发冠扔到一旁,埋怨道:“这么重,压得我头都要掉了,走路稍微快一点就怕它掉下来。”
李素节无奈:“既然不喜欢,又为什么要戴它呢。”
昭昧说:“虽然不喜欢,但也是阿耶送我的宝贝。她可从来没送过。”说着,又不高兴了:“阿耶送我,她还不高兴——我偏要戴给她看。”
“到头来又是你生气。”李素节说。
“哼。”昭昧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决定结束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脚下不自觉地踢着浮土,她说:“她们都说要走,你也要走吗?”
“……公主。”
昭昧问:“你为什么还不走?”
李素节反问:“你呢,你要走吗?”
昭昧沉默,说:“我不知道。我是大周的公主。”
李素节问:“公主又怎样?”
昭昧说:“《陈书·列女传》说,陈国灭亡的时候,有位公主从城墙跳下来,死了——书上管这叫殉国。”
李素节心里一紧:“公主。”
“抄到这里的时候,阿娘说——”昭昧忽而一笑,眸光灿烂,说:“蠢货。”
李素节的心吊得很高,险些没落下来,不禁哭笑不得:“你啊。”
昭昧得意大笑。
她跳起来,拍拍屁股,捞回发冠,说:“这确实是个宝贝,应该很贵吧?”
李素节说:“大概够普通人家几辈子吃喝不愁。”
昭昧震惊,又重新打量一番,说:“那正好。”
李素节露出不解的表情。
很快,昭昧召集了所有宫人。此时仍在的只剩二十几人,在她面前站成三排,面面相觑,看起来战战兢兢。
昭昧说:“我知道外面出事了。”
一阵压抑的吸气声。
昭昧说:“我还知道你们想走。”
立刻有人跪下:“公主恕罪!”
一眨眼间,齐刷刷跪了三排。
昭昧继续说:“我还还知道,你们早就想走,之所以留下,是觉得我还会给你们赏赐。”
已经没有人敢说话,头几乎低到土里,空气滞涩得无法呼吸。
昭昧不以为意,悠然地晃着腿,拿起旁边的发冠。发冠上攒了上百颗珍珠和大片金玉,做工精良,她费了些力气才将它拆成几瓣,转眼又堆了满桌的珍珠,说:“你们猜得没错。”
宫人们瞬间抬头。
昭昧很喜欢这一刻她们的眼神。她说:“每人一把,拿完你们就走吧。”
有人小声说:“那公主您呢?”
“我?”昭昧起身,说:“不关你们的事。”
她看着所有宫人都领着珠宝离开,将最后剩下的金玉底座交给李素节,说:“你也走吧。”
李素节想说什么,可昭昧没有听,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最熟悉的地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她迈进门槛,唤:“阿娘。”
武缉熙仍旧坐在那里,像是在等她回来,问一声:“学习吗?”
这次昭昧说:“嗯。”
武缉熙的表情还是那样,之前没有生气,现在也不会欣喜。昭昧知道,母亲就是这样的,从来都是这样,有时候,她真恨死她这死水般的模样——好像游离在世界之外,魂魄都抽出去了,无论这世上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
“怎么了?”武缉熙问。
“没什么。”昭昧收敛心神,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
《陈书·末帝本纪》。
这是第四次,她抄写着史书的最后一篇。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篇了。
她抄得很认真,不知不觉,握笔的手上又多了一只手,曾经,是这只手带着她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母亲为她取的名字。
昭,明也;昧,暗也。昭昧,以光明逐尽暗昧。
现在,皇宫外是金戈铁马的杀伐,房间中却是她带着这只手,在夜间灯火中落下本篇最后一个字。
前朝纷争,四国并立,宋、齐、梁、陈,均为大周所灭。
武缉熙问:“宋因何而灭?”
昭昧答:“无权。”重臣弄权,只手遮天,篡位立周。
武缉熙问:“齐因何而灭?”
昭昧答:“无钱。”穷奢极欲,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武缉熙问:“梁因何而灭?”
昭昧答:“无兵。”将帅无能,兵弱马乏,无力抵抗。
武缉熙又问:“陈因何而灭?”
昭昧稍作停顿,说:“无能。”
陈末帝为何用丞相之策?
之前她想了很久,现在却觉得自己想得太多。
事实或许很简单:三个人献计,陈末帝以为人人说得都有道理,既然选不出合适的计策,那就选亲近的人。
武缉熙点点头,忽然又问:“当真如此吗?”
“什么?”
“《陈书》记载,陈末帝昏庸无能,宠幸贵妃、重用奸佞,导致陈国灭亡。但是,”武缉熙说:“另有记载,陈国灭亡后,陈地百姓对他追思不已。”
昭昧怔忡。
武缉熙似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期待什么回答。她亲自合上《陈书》的最后一页,向昭昧露出似欣慰似怅然的笑,说:“我再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武缉熙的目光忽然放远,似乎穿过房门、越过宫墙、透过漫漫夜色和隐约火光,望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从那很远、很远的地方收回,看向眼前的昭昧。
她说:“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昭昧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娘,我们也走吧。”
武缉熙问:“怎么走?”
“等他们打进来。”昭昧说:“那时候,宫里一定会乱起来的,我们只要趁乱……”
她没有说完,武缉熙就摇头:“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昭昧急道:“谁都怕死,怕死,就会乱起来的。那时候——那时候,阿耶也顾不上我们!”
“不,他不会放过我。”武缉熙道:“但是你,或许你还可以——”
“彭”的一声。
“公主!”
李素节闯了进来。
“他们打进来了!”
武缉熙不紧不慢地问:“打进哪里?”
“皇宫!”李素节稳定下来,道:“殿下,他们进宫了。快走吧。”
武缉熙轻推昭昧,说:“素节,公主就交给你了。”
“殿下,您……”
武缉熙不容置疑地说:“你们走。”
“阿娘……”昭昧抓住她的手。
武缉熙猛地推开昭昧:“快走!”
昭昧踉跄两步,回头看她一眼,咬咬牙,向外走去。
忽然,手上一紧。
武缉熙又拉住了她的手,将什么东西放在她掌心,唤:“阿昭。”
昭昧回眸。
她说:“我从不曾送你什么,这支簪子……就当做你的成年礼物吧。”
昭昧低头,看着那支簪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武缉熙向她笑,说:“我似乎真的,没怎么夸过你。但是——”
“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昭昧不由得攥住她的手:“阿娘……”
武缉熙挣开手,轻声说:“去吧。”
“阿娘!”昭昧猛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臂,眼中泛着水光:“走吧!一起走!”
武缉熙的眼中似乎翻卷着沉重的情绪,像汹涌的海面,眨眼又风平浪静。她微笑着,坚定地、一点一点抽回手,说:“走。”
“阿娘——”昭昧又向武缉熙扑去,李素节咬牙拉住她:“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武缉熙背过脸去。
昭昧伸出的手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垂下去。
李素节紧紧握住昭昧的手,最后看一眼武缉熙,便毅然转身——
她僵住了。
下一刻她拦在昭昧的身前。
她们盯着门口拉长的影子,慢慢向后退。
那是一个男人的影子,在台阶上弯折、扭曲,又步步走近。同样走近的,还有他手中细长滴血的剑。
他抬起头。
昭昧看清了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三更,下次1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