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所学瞬间在脑中闪过,僵硬的四肢已经回暖,自觉化出最简单的动作。
她平平出刀。
似已经演过千变万变,刀锋遇见刀面,像切豆腐似的斩成两节,又继续向前,直触对方的颈项。
像天然就知道如何去做,切入颈椎时,动作流利得仿佛庖丁解牛。
眨眼间,人头从脖子上歪下来,身体从马背上栽下去。
热血迸溅。
扑了昭昧满脸。她伸手去抹,是温热的。她有点愣。
“公主。”梅五震住了。
那无可抵挡的刀锋、流畅的动作、刃入颈椎时分毫不差的丝滑,和做出这一切却好像无所知觉的懵懂。
那是公主。
那竟是娇养深宫的公主!
她的手本该抚琴拈花,可她挥刀的动作却比草书落笔更利落。
有一瞬间,他竟觉得可怕。
可场面不容他再耽搁,他劈手自敌人处换得新刀,两腿一夹马腹:“驾!”
马身一颠,昭昧立刻抓住梅五,自空茫中回神,反手一刀,正中敌人颈项。
又是一颗头颅落地。
像记忆中坤德宫前发生的无数次杀戮那样。
身上的血液都澎湃起来,像注入滚烫的岩浆。昭昧紧握着刀,像握住自己的心脏。身上的甲胄不再沉重,敌人扑面而来,她抬臂挥刀,仿佛心脏泵出血液,沿着刀身源源不断地送到身体末端,又在那里喷泉一般迸溅。
终于,前方人影稀薄,她们已经超出很远,将皇宫大门落在身后。
这时,昭昧回头。
烟火幢幢,她的视线穿过士兵高举的火把,看到远处后宫那直冲天际的火光。
那个她住了十二年也困了十二年的地方。
她们冲出了包围。
梅五勒马,所有人跟着停下。又弃马步行走出很远,才稍作休整。
队伍四十多人,如今不足一半。
李素节脸色煞白,一路被人搀着走到这里,脚步刚停就倒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鸟笼。
昭昧给她解开甲胄,又喂她喝了些水。半晌,李素节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唤:“公主……”
昭昧松了口气,说:“我们逃出皇宫了。”
李素节说:“痛……”
甲胄并不能抵挡全部攻击,有力量重的,直接穿透,在她腰上划出一道,流出的血浸透了衣服,淋淋漓漓地浸湿了下裳。这是她身上最重的伤,但不致命。
梅五递来玉瓶,问:“您身上怎样?”
“我没事。”昭昧接过玉瓶给李素节涂药。
她的确没事。平生顺顺利利,刚走出后宫就直接上了战场,她紧张得肌肉抽搐,躲避的动作总是过大,好处便是虽然受了伤,但伤口都浅,最痛的,反而是指间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小划痕。
李素节痛着痛着,就昏睡过去。
昭昧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梅五问:“您不休息吗?”
昭昧不答反问:“着火的地方是坤德宫吗?”
话题跳跃,梅五愣了下:“是。”
“怎么会烧起来?”
“不知道。可能是有人碰翻了烛台吧,当时场面太乱了……”声音戛然而止。
昭昧看向他,眼神黑透:“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梅五不自然地低下头:“某不清楚。”
昭昧再不说什么,梅五却欲言又止。昭昧看过去,他才说:“您刚才出刀的动作非常漂亮,不愧是将军的——”
昭昧打断:“别和我提他。”
梅五闭嘴。
昭昧说:“我们怎么出城?”她说:“你刚才喊了我公主。”
梅五怔住,脸上现出愧疚:“是某疏忽了。”
昭昧自顾自地说:“公主逃出皇宫,他们会封城吧。”
她的声音平稳得乏力,所有情绪都抽空了,只剩下波澜不惊的陈述。
远处,天光微亮。漫长的夜晚结束了。
白日里,梅五找到落脚的地方,昭昧和李素节留在房间,他带着人出去打探情况。
李素节仍在昏睡,偶尔惊惶地喊几声“公主”,昭昧就握住她的手。
另一只手取出母亲送的那根簪子。
簪子平平无奇,相比父亲送的那些镶金嵌玉的发饰,它就只是根簪子,散发着淡淡木香。昭昧摸摸头上,零星的几件饰品早不知道哪儿去,只有发带仍紧紧地扎起。
她还没到戴发簪的年纪。
把簪子收进怀里,昭昧终于感到一丝睡意,就挂在李素节的床边睡着了。
梦里依旧是那张扭曲的脸。看不清模样,整个人都模糊成一道剪影,像一叶孤帆在狂卷的海浪中翻滚,整个画面都随着血脉搏动,时远时近,像有人在拨动她脑子里的筋,不住地嗡鸣。
昭昧起身冲了出去:“哕!”
她吐了一地。半晌,起身,抹一把汗湿的脸,觉得清风吹在脸上有些畅快,就站了很久。
仔细想来,梦中并没有什么。
只是一个漆黑人影,提着一把剑,一步步走上台阶。长长的台阶永远也走不完,他没有更近,也没有更远,就那么一直一直地向她逼近。她好像目睹重墙倒下来,却不知什么时候会砸在身上。
昭昧洗了脸漱了口,回到房间时,李素节已经醒了。
她支在床上向门口看来,问:“你做噩梦了吗?”
昭昧脸色微白,发梢还沾着水,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在床边坐下,才说:“那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记得了?”李素节惊讶,又松了口气:“那也不是坏事。”
昭昧说:“但我想知道。”
李素节靠着床头坐起来,安慰说:“等你真的想知道那一天,说不定你会想起来。”
这就是不说了。
昭昧忽然也没那么想知道了。她问:“疼得厉害吗?”
李素节说:“还好。”
“那就是不好。”昭昧戳穿她的谎话,说:“但是城里的药铺都关门了。”
“不说我了。”李素节勉强一笑,说:“城门那里,我看到了。我见过你练功,但没想到竟然那么厉害。”
昭昧低头,抚摩着自己的掌心,说:“是师傅教我的。你说,”她意味不明地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李素节不回答。
昭昧也不想要回答。她说:“其实,他本来不想教我,我本来也不想学。他说,我贵为公主,哪里用得上学这些?自然有人保护我。”说着,她皱起眉头:“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居然记得很清楚,连他说话时的表情都记得很清楚。”
“我当时觉得不高兴,因为他话里好像还有别的意思——我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但我就是知道。所以,当阿娘坚持要他教我,他不得不教的时候,他不情愿,我却觉得开心了。”
但这点胜利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刚开始习武的时候,她还有些跃跃欲试,但是当练武变成每日挥刀一千次的枯燥重复时,她就不乐意了。那段时间,每到第二天胳膊就疼得很厉害,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她一边吃饭一边哭,哭到不能自已,就跑去找母亲求情,母亲总不同意,她就开始不停地发火。
大吼大叫、踢桌子、砸花瓶……可不管她怎么做,母亲总是一脸平静,任她折腾,让她连发泄都没有出口。
后来,她习惯了每天的练习,也就不再提放弃的事情了。
“可是,”李素节说:“你现在变得这么厉害。”
“是嘛。”昭昧弯起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可笑容很快散去。她说:“母亲说,如果不能变得很厉害,至少要能翻出皇宫最高的那座墙。我做到了。”
母亲是站在后宫那道墙前说出这句话的。那道墙只有一丈高,并非无法逾越,但她从来没有走出那里。
可她走出来了,不仅走出皇宫,还要走出京城。
京城的墙并不好翻。
梅五带来消息,京城已经戒严,所有城门关闭,城里正在排查可疑人员。
李素节疑问:“他们应该不知道公主的模样。”
“是。”梅五道:“据我观察,他们重点排查未成年女性,尤其是有相似特征的。”
昭昧问:“什么特征?”
梅五不知道怎么说,看向李素节。李素节解释道:“皇宫里养出来的女孩,和平民家养出来的不同。”
昭昧似懂非懂。
李素节又说:“根本不知道模样就要在京城里找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梅五点头:“是,城内排查倒是容易应付,各家都有犄角旮旯,藏人不难。但是,等城门打开,我们想要出去,肯定会遇到更严格的排查。”
昭昧莫名觉得手痒,脱口:“那就杀出去。”
李素节摇头:“逃出皇宫的时候局势混乱,但现在京城已经被控制,我们势单力薄,杀出去就是以卵击石。”
昭昧不满:“难道要坐以待毙?”
“我们必须出城。”梅五道:“今天我就见到好几家的女儿因为年龄仿佛就被抓走,以后的排查只会越来越严,不出城,迟早会被抓住。”
但要出城,怎样才能掩人耳目,又是个难题。
李素节陷入沉吟。
昭昧觉得自己帮不上忙,就取过梅五送来的晚餐,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一个面饼。
她盯着面饼看了一会儿,举起来往嘴里送,送到一半又撤开,过了一会儿又往嘴里送,刚碰到牙齿,又摔回桌上,抄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
“怎么了?”李素节拿起她扔掉的面饼,碰了碰,还温热着,就咬了一口。能吃。
“不饿。”昭昧生硬地说。
李素节问:“泡点水呢?”
昭昧露出嫌弃的表情:“那是饼还是粥?”
李素节还想再说,昭昧直接起身,往床上走:“我困了。”
她掀开被子蒙住脸。没一会儿,又坐起来,把被子压在屁股底下变成了褥子。
李素节也没有食欲,逼自己吃,吃几口,缓一缓,再吃几口,一顿饭吃了三顿的时间。
天已经黑透了,房里没有点灯,李素节扶着伤口慢吞吞地上床,刚一俯身,就见昭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睁着两只眼睛往上看,瞳仁黑漆漆一片。
她吓了一跳:“还没睡?”
昭昧向里面挪了挪,突兀地说:“你看到坤德宫的火了吗?烧得很大。”
她大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一瞬不瞬,好像那里有冲天而起的火焰。
“烧得那么大,”她喃喃地说:“骨头都化成灰了吧……”
李素节靠近她,伸胳膊做枕头,让她靠在怀里,说:“我们带不走的,与其被反贼得了,不如烧成灰烬,活的时候怎样,死后还是怎样。”
昭昧翻身,把脸埋在她怀里。
李素节轻轻拍着她,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疲惫涌来,她将要入睡,耳边忽然响起昭昧的声音。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响。
“其实,”她说:“皇宫里有密道。”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曾经只是笼中鸟,终于有机会看看这世界。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