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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昧和李素节晚餐吃得很饱。不管以后做什么打算,都不能亏待自己的肚子,即使是情绪影响食欲的李素节,也硬塞了不少。
吃得多了,就有些困。没一会儿,昭昧趴在桌子上睡了。李素节还在半梦半醒间,门外响起繁乱脚步,紧跟着门“吱呀”一声打开。她陡然惊醒。
山匪道:“大当家有请两位。”
李素节忙唤昭昧。昭昧睡得沉,直接拍开她的手。再推,她才睁开眼睛,脑袋拱了拱,哼哼唧唧的。
又过了会儿,她到底抬起头,迷迷瞪瞪地跟着往外走。
路旁架着燃烧的火盆照进眼中,昭昧清醒了些,听到李素节的耳语:“一会儿少说话。”
“嗯……好困。”她打个呵欠,拍拍脸颊,支楞起眼睛,转着脑袋打量四周。
眼下并没有多少人在外活动,但仍有人驻守岗哨,越往前越密集,夹在火光中。远远看去,串串火盆像燃烧的项链,不说照得亮如白昼,远近房屋的阴影却模糊可见。
昭昧还想看得更远,但地方已经到了。
大厅里灯火通明,人却不多,昭昧一眼就看到尽头,见到前方正中央坐着的那人。
她这一路见的人并不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像宫门口提刀跨马的战士,也像街边太阳下捉虱子的乞丐。
那人坐在高高正正的椅子上,却歪着头,一点一点的,像睡着了,全靠手臂扶着额角,额前垂下乱糟糟的头发挡了半个脸颊。两条腿岔开,一条腿挂在扶手上轻晃,另一条伸得很长,穿着皮靴的脚正冲着前方,好像下一刻就要踹到人脸上。
昭昧走进来时,这脚正对着她。
她往旁边侧了侧,又转开视线去看前面坐的另一个人。
这人比刚才的更有趣。
第一眼,昭昧见到她的椅子。椅子下面有两个轮子,后面有两个把手,像是要人推着走。
第二眼,昭昧见到她的脸。从眼睛下方颧骨处斜斜一刀,划到另一侧的颌骨,几乎将整张脸劈成匀称的两半。
第三眼,昭昧见到她整个人。穿着男子服装,但并没有隐藏别的什么,明明白白显示出女性的模样。
昭昧发现了,从进门第一步起,这人就在看她。准确地说,在看她的脸。
她的脸有什么好看的。昭昧倒觉得这人的脸更好看些。
正看着,两人的视线碰上了。
昭昧眨了下眼睛。对方面不改色。
这时,正前方座中的那人动了。那一点一点的头直接磕了下去,整个人猛地惊醒,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人来啦。”陆凌空声音低哑,挂在扶手的腿改跷在另一条腿上,晃了两下,转向江流水,说:“你问吧。”
江流水问:“这些珠宝是谁的?”
她看着昭昧,可回答的是李素节:“从我们身上抢走的。”
“你们的?”江流水问。
李素节道:“是。”
江流水道:“偷的吧。”
李素节该否认的,可她没有回答。
这几个问题有些古怪。山匪抢劫,何必追究东西从哪里来,落到她们手中的,就该是她们的。可现在,她们在意的似乎并非钱财本身。
江流水拎起鸟笼,又问:“这也是你们的?”
李素节不回答。
“燕隼。”江流水慢吞吞地重复:“你们的?”
燕隼。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氛围就变了。
江流水仿若未察,凝视着笼中燕隼,说:“燕隼是生于北域的猛禽,性情悍勇,成年后无法驯养,否则将郁郁而亡。唯独在幼鸟破壳后立刻带走,自幼养育,才有可能收服。”
她抬眼,波澜不惊的面上,唯独目光锐利,问:“是不是你们养大的燕隼,放出来一试便知。”
袖中李素节握紧了昭昧的手。
能认出燕隼的,大周能有几人。可竟就真的被她们遇见了!
此刻她们都立刻明白了最初那几个问题的意义。
那些珠宝,即使抹掉印记拆成碎片,在能认出燕隼的人面前,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能够认出燕隼的人很少,但能驯养它的人更少!
一旦放出燕隼,燕隼必然识得她们两人,而首当其冲的,便是与它相处更久的昭昧。
李素节飞快转动脑筋。
或许可以自认为养育燕隼的宫人。
只是这谎言太容易揭穿了,单单是要昭昧来做宫人,以她的性情,怎么也不可信。
李素节尚在思索,答应不出声的昭昧却已上前一步,扬眉道:“是我养的。怎么样?”
江流水的目光定在她脸上。那目光绝不友好,像要从她脸上刮下一层。
半晌,她问:“你如何养得起?”
昭昧说:“旁人花钱,我就养得起。”
“如此。”江流水露出见面后第一个微笑,声音柔和,言语却尖锐:“你不过是个养鸟的隶臣。”
“隶臣”二字出口,李素节心道不好,果然昭昧面色一变,眼中火起,马上要灼烧起来,张嘴要说什么,突然——
“彭!”
江流水一掌砸向扶手,整个轮椅震颤起来!
如静水中投入巨石,油锅中添入滚水,寂静中乍响惊雷,陡然一声,惊得众人愕然,而江流水在这愕然中大喝:“好厉害的隶臣!”
突如其来,一切只在瞬息之间,脑中瞬间空白,顾不上思索。
昭昧脱口一声:“大胆!”
她面色惊怒,横眉竖目:“不过区区山匪,也敢这样和我说话!”
李素节心头一跳。
江流水刚露出预料之中的意味,便听昭昧咄咄出言:“隶臣又如何?”
她上前一步,昂首挺胸:“既然你知晓燕隼尊贵,便能猜到,纵使是隶臣,也不曾有几人敢对我出言放肆。你这等乱臣贼子,也敢这样和我说话?”
整个大厅,静得可闻落针。
紧接着爆发一声擦响。
陆凌空踹开身前桌子,桌腿在地面平擦,刺耳的声音打破安静,亦将所有人的目光拉向陆凌空。
陆凌空脸上看不出怒色,逐字重复:“乱臣贼子?”
声音低沉暗哑,像暴雨前压下的乌云,厅中也如久雨不晴,令人透不过气。
可昭昧不同。
她不曾见太多世面,可只她见过的世面,绝对是常人不能匹敌的。即使李益的怒火不曾向她释放,可连门前砍头都司空见惯,陆凌空这样的压力又算得了什么。
她反问:“难道不是?”
陆凌空盯住她,半晌,冷笑一声:“如今可没什么王朝正统。大周都已经亡了,还有哪门子的乱臣贼子。”
昭昧说:“大周亡了,那天底下的人都只是乱臣贼子。”
“倒也没错。不过——”陆凌空挑了挑眉,缓缓靠回椅背,像从铁马金戈的战士,变回衣衫褴褛的乞丐,说:“乱臣贼子们打起来,不管谁输谁赢,这天下总归回不到李家的手里。”
“你——”
陆凌空截住昭昧的话:“你倒是李家的一条好狗。可惜,这样的好狗,居然卷了金银器皿跑到这里来,落在我的手里。哈。”
大厅里回荡着陆凌空的笑声。
昭昧只静静地看着,还翻了个白眼。
陆凌空不笑了,问:“你瞪我。”
“没错,我瞪你。”昭昧道:“我既然是李家的人,何贼攻进了京城,我不跑做什么?等他来抓我,还是等着跪舔他的臭脚?”
此话一出,陆凌空和江流水都打量着昭昧,像她说了什么令人震惊的话。
她的确说了令人震惊的话。
跪舔臭脚这样的词居然从她嘴里冒出来!
连李素节都难以置信了,面上压抑着,脑中却想她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的脏话。
陆凌空“啧啧”两声,好像忘记昭昧的冒犯,气息归于平和,指着鸟笼问:“走的时候还卷了这燕隼?”
昭昧理所当然道:“你们不也说了它值钱吗?”
“没有人认识,再贵重的东西也不值一文。”江流水道:“你如果当真认识,就不该把它关在笼子里。”
昭昧道:“我本来也不懂养鸟。自然想怎么养就怎么养。”
始终面如静水的江流水,此刻脸上划过怒意,声音微重:“燕隼生性自由,本该是翱翔于天空的猛禽,你却从小将它圈养,困在这狭小的笼子里,废了它的翅膀——如此残忍!”
“残忍?”昭昧恼了:“牛羊猪马难道不想自由?可它们一样被圈养起来,不过是因为有用而已。燕隼对我有用,我就是圈养了它又怎么样?你不为牛羊猪马可惜,怎么偏偏为燕隼生气?”
江流水问:“折断翅膀也是为了有用?”
昭昧不甘示弱:“正是——”
“翅膀!”李素节打断了昭昧的话,上前一步,说:“不是她折断的。”
江流水的视线落在李素节身上。
李素节道:“大当家请我们来此,只是为燕隼打抱不平吗?”
陆凌空看向江流水。江流水仍盯着昭昧,道:“我没有别的要问了。”
“成。”陆凌空摆摆手:“那就出去吧。”
走出大厅,山匪押着昭昧和李素节原路返回,月上中天,可她们精神得很。刚踏入房间,房门反锁,山匪护卫在外,门缝中透过火光照见彼此眼中神情。
她们对了个眼神,一同蹲下来在地面写写画画。
李素节动作飞快,将往返记忆中的模样画下来,有模糊的地方,昭昧再来补足,形成一幅粗糙的地图,房屋简单排布,分不清功用,但山匪的防线却清清楚楚。
将地图填补完整,心里也有了底。李素节席地而坐,吐出一口气,又轻笑一声,埋怨道:“你刚才可吓坏我了。”
“我表现得不错吧。”昭昧说:“谁知道她们居然能认出来,我也只能做个养鸟的宫人了,可要装出低眉顺眼的样子,我可做不到。”
“所以你就反其道而行之。”李素节笑道。
昭昧得意地说:“这样的年纪就能被委以重任,那,我看不起山匪也是应该的吧。”
李素节摸摸她的脑袋,说:“只怕没这么好糊弄。”
“嗯。”昭昧沉默片刻,说:“我觉得那个人认识我。”
李素节皱眉:“怎么说?”
昭昧道:“从我进门开始,轮椅上那人就一直盯着我,像是见过我的脸。”
“不可能!”李素节断然否认。
但她们都知道,还是有可能的。即使没见过昭昧,也可能见过别人。
昭昧虽然模样不太像李益,但肖似武缉熙,而武缉熙在做皇后前,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
——可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轮椅上那人不过二十来岁,十几年前才多大,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我决定,未来两周,日更+隔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