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柳二郎也是个奇葩。此人尊姓柳,名不详,是司音高手。这位音律大家偏又是个听障之人。日常与人相谈全靠唇读,只要面对面,便交流的毫无障碍,便是教学,也只看学子们的指法,据说他能观微知著,看琴弦共鸣的些许差异就可辨别音准。
他虽身残,心态却好,给自己起了个别号柳残,旁人不好用个“残”字来称呼他。因书院有位凤大先生,于是柳先生排序为二郎。
凤成周分别给他们斟了杯茶,问对面坐着的沈六合,“你怎么看?”
沈六合一张焦黄的脸,眼角有条浅浅的疤,平日总是沉默寡言。
书院传闻,沈先生曾是武状元出身,是就是因为面上这条疤痕才无法入仕途。又有人说沈六合是金盆洗手的江湖豪客,就是凤二先生,昔年也曾求教于他。
此时,沈先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慢腾腾道:“管谁惦记那个位置,只要事成了,北境自然也就有救了。我只盼着事情快点成。”
凤宛咂舌。沈先生平日不言不语,一说话锐气十足。的确如此。
不论太子登基还是晋王上位,大局一定,皇位到手,也就再没有瞻前顾后之虑。下一步定是发兵。
何为事成?总不会弄出个太上皇,不过是让老皇帝快点登天罢了。
白山书院最著名、最特立独行的四位先生,齐聚一堂,语气轻飘飘,喝着茶,谈着杀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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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合耳力好,柳二郎眼光锐,凤宛在门外略一踌躇,已被他二人发现了。
柳二郎便笑,“宛儿,来跟你爹请罪吗?放心,瞧我们的面子,你爹不会责怪你的。”
昨日也不知他藏身在哪个犄角旮旯,见到凤宛不现身,却把她们打架的事传回书院。
凤宛过来给诸位先生见礼问安,脆生生道:“柳先生,您的眼神可不济,宛儿真没打架,不过是规规矩矩看了一场歌舞。”
“小丫头牙尖口厉,原来‘集香亭’是规规矩矩的地方。”翁白首咳嗽一声,不满地拿眼睛瞥柳二郎和凤宛。“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书院教习和世家小姐去蕃坊酒肆看艳舞,圣人蒙羞啊!”
翁先生循规蹈矩,最是重礼,若有学子行为失矩,他必然要重重地责罚,如今轻飘飘说一句“圣人蒙羞”,八成还是看了凤院长的面子。
凤宛可不怕他,从小到大学文习武,自家老爹都没干预过,怎么会怕个满嘴教条的老学究,不过面对长辈不便反驳就是了。她不好张口,多亏还有个柳二郎。
“翁老,此言差矣。”柳先生摇头晃脑地反驳。“这龟兹乐舞‘五旦七声’的乐律,较之咱们大粱地僵化的乐制,多了几重变幻,正是雅正六乐所欠缺的活力之音。我们学音律,有责任取长补短,兼容并蓄,怎么能说是看艳舞呢?”
“强词夺理,怎么不是?我听说上面露着,大腿也光着……”
“咳咳。”凤成周猛咳嗽,翁白首适时把话憋了回去。
柳二郎立刻被点燃了辩论欲望,“原来翁老也打听过龟兹乐舞,所谓明心见性,心里想什么,眼里看到的就是什么,耳畔听见就是什么,您满心上头下面的自然……”
翁白首不乐意跟柳二郎较真。不是他理屈,实在是他岁数比之对方大,体力不济——柳二郎辩论擅持久战,你还需考虑柳先生些微不便,一直保持面对着他。
翁先生把头扭到一旁,不让柳先生看见,低声自语,“说得跟你能听见似的。”柳二郎还真没听见这句,就算听不见他也知道翁白首在腹诽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挤兑,“我说翁老,明人不说暗话,您如此重礼之人怎还背着我说话,您不知我双耳失聪么?刚说的什么呀?柳残没听见。”
翁白首无奈,回头看着他,“我说你言之有理。”
柳二郎心满意足了。“小凤宛,没事了,翁先生都不挑了,你爹爹更不会责罚你了。”
凤宛笑嘻嘻对着柳二郎行了个礼,“多谢柳先生帮我美言,不过我真的没打架。也多谢翁先生包含,我真是规规矩矩看了一场歌舞而已。”
凤成周无奈地看着这个小女儿,妻子去世多年,不思量,自难忘。他早年间心怀的宏愿,都被书院和这对小儿女填满了。
“宛儿,这次爹就不罚你了,不过你可不许再溜出去,尤其这几日,京城是非多,你就在书院里好好待着。”
“是。我哪都不去,就在书院里陪着宣弟和祖父。”凤宛乖巧应道。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撒腿如飞跑进精舍,“院长,不好了。”
翁白首一肚子气没处撒,白胡子吹得老高,恨声道:“张诤,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岂不闻行止有矩,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啦?”
张诤垮着脸,跑得满头大汗。“院长、各位先生,书院大门忽然被官兵围了,四城门紧闭,已经开始封城戒严了。”
众人都是一愣,看向凤成周。就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凤宛茫然四顾,翁白首和沈六合却迅速起身,二人侧耳倾听,面色严峻。
“怎么了?”柳二郎犹自不解。没人回答他。
“当——当——当——”初时,钟声只有一线,过了会,京中诸寺观,钟声齐名,声动四方。
“到底怎么了?”柳二郎再问。
翁白首仰天长叹,“鸣钟了。”
“什么钟?”
凤成周轻声道:“陛下归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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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之间,京城街巷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四城门火光乍起,把天都映红了。商铺、民宅紧闭门户,街面上只有官兵来回跑动。
白山书院已关了大门,近百学生聚集在前院,听着外面的响动。每个人脸上都满是忧虑和惶急。
见凤成周等人从后院匆匆赶来,学生们围了上来。“院长,兵变了。这如何是好?”
“怕什么。”有人高声道:“咱们书院讲武堂,平日教大家骑射功夫,白山书院一百多个大好男儿岂能轻易就范?”
“对,后院还有几件长短兵器,我们去取来。”几个学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似乎就准备推开大门与官兵厮杀一场。
“慢着。”凤成周喝止。“书院是读书做学问的地方,教你们骑射功夫是为了强身健体,却不是让你们与官兵厮杀。”
“院长,就算与叛军拼死一战,我等也绝不屈服。”说话的正是昨晚夸太子的许故。
“尔等一身学问,岂可轻言生死?”凤成周难得如此严厉。“你们读的书是为了明理见性,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知赤橙黄绿,是非黑白。不是让你们拿命去碰刀头的。”
他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许故一时语塞,只得退了一步。
“外面情形不明,你们可以去取兵刃,若有乱军冲进学院,院长和先生们与你们一同守护书院,但不许你们冲出书院,与官兵动手。”
说罢,他回头看沈六合,“我去看看封门的官兵是什么来路。”沈六合默默颔首,亦步亦趋地跟着。
“开门。”
“院长,外面都围满了,若是开门……”看门的杂役满面担忧。
“不妨事,若他们要冲进来,早就行动了,不会等了这么久还没有动静。开门吧。”
白山书院的大门缓缓开了一道缝,就见门外刀兵如林。还好,官兵对着的不是书院的门,似乎在警戒外界。
门一开,有个甲胄鲜明小校回头,见出来的是凤成周便抱拳行礼,“院长。”
凤成周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沈六合则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刘邡,你也是书院教出来的,你带兵围着院门做什么?”
刘邡倒是很客气。“院长、沈先生,末将奉宁远侯之命保护书院,免遭乱兵骚扰。请诸位待在院中就好。”
凤成周与沈六合对视一眼:“刘将军,宫城发生了什么事?”
“院长休怪,末将得到的命令就是守护书院,至于宫城,末将不知。”
满院的人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凤、沈二人回了院中,便有学生问,“院长,那,那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凤成周略一沉吟,“现在是巳时,正是早课的时间,去几个人取兵刃,组成两队轮流巡视书院,其他人就在这院子里同翁先生背书吧。”
众学子一愣,万万想不到外面刀兵四起,院长竟然让大家背书。凤成周看翁白首,“有劳翁先生。”
翁白首略一思忖,当仁不让地走到最前面。“今日,就背诵文山公的《正气歌》。”他大袖一抖,盘膝而坐,中气十足地起了范。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似吟哦,似歌唱。
学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院长和先生的注视下学着翁白首坐下来。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柳二郎默默站了会,手腕翻起,亮出一只黝黑的陶埙,呜呜咽咽吹奏起来。这支陶埙音色朴拙,应着翁白首及众学子的吟诵,抱素犹如天籁。
文山公一首词,慷慨激越,让所有人焦灼的心略微安定下来。在景元末年仲秋,大梁京城那场惊变之中,白山书院有《浩然正气之歌》传出。
此后凤家遭难、书院废止,乃至多年后重开,如此种种,已成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