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客卿醒来的时候,呼啸的风声在耳旁。他心间一悸,猛然翻身爬起。
竟然还在床上。衣衫倒是新换整齐。
苏百龄!
“沈公子你醒了?”穿着嫩黄衣裙的婢女端着食盒推门而入,正见他神情慌乱审视自身,“公子在找什么吗?可否需要奴婢帮忙?”
婢女放下食盒走过去,沈客卿避之不及,活似被逼良为X,惹得姑娘忍俊不禁,“公子既然醒了,就用些饭菜出去见见少谷主吧。”
苏百龄的东西沈客卿哪敢碰。他冷下脸拒绝,“不用,你现在带我去见她。”
这书生吃亏一场,心里明白自己根本没底气和医仙门派叫板,只能寄希望女中色魔玩腻游戏放他离去。
但仔细想起来,那女色魔的表现有些违和。
沈客卿那时光顾着叫骂抵抗,回过身再去想,也存疑窦。换任何一个受害者,承受各种睡人前的手段最后却根本没被睡,除了逃过一劫的庆幸,恐怕都要想:这女色魔折腾一通究竟想干什么?
难道只为侮辱他?
沈客卿思忖着踏出房门,才发现早已不在长桑谷。
视线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云雾被破开,耳旁听到因为急速飞行而发出的气流啸声,却没有一丝狂风能拍着脸。
长桑谷少谷主出行,赤金璀璨的飞舟迎着微微展露的朝阳,炫彩夺目。
凡人有生之年都未必能见到的恢弘壮阔,沈客卿却没有心情欣赏。他一路随着婢女走来,遇到的侍从八卦戏谑。
他们小声机警地交头接耳。
“快看,昨晚少谷主说试试的新人!”
“长得还不错,干干净净的,至少比拂兰香榭的那帮子妖艳贱货强。听说新人一步登床,把那几个恨得大半夜摔东西。”
“好看有什么用?绣花枕头。据说少谷主不到一个时辰就出了云光宫,丁原几个把人抬出来的时候还晕着呢。白瞎人家霍管事从炼药房取来极品春风一度合欢丹,太不抵事!”
“嘶,还有合欢丹……一个时辰不到?少谷主竟恐怖如斯!”
不知为何耳力变得极端敏锐的沈客卿一个趔趄,脸绿了。
“你看你看,这新人如今都腿软肾亏缓不过来!”
香艳的八卦传播甚远。
八卦的当事人之一,正坐在船头,有人撑伞有人奉茶有人捏肩,还有人说着近来门派业绩。爱宠在案头酒醉迷离。
俨然腐败阶级醉生梦死的生活。
沈客卿来也没耽搁少谷主享受生活,反倒是系统醉眼迷离打个嗝,“沈客卿?”
少谷主的灵宠心智高,侍从们见怪不怪。
沈客卿铁青着脸,强忍耻辱,“你究竟想要怎样?”
苏百龄放下茶盏,挥退众人。
“看在你终究替我做成一件事的份上,我可以留你。”她挑眉,“当然,你若不愿,半个时辰之后到沐阳,也可以自行回老家。”
沈客卿愣住。她真的肯放人?
“不过我奉劝你想清楚。”长桑谷少谷主懒洋洋地支颐,冷凉的眸里满是看戏的悠闲,“你醒过来之后应该感觉到自己和往日不同。”
筑基丹改变凡人的体质,长桑谷少谷主的冷泉常年浸润灵气,加上她那几针,沈客卿根本不再是过去的沈客卿。苏百龄给受害人的补偿,丰厚却无形,既好又不好。
于修士而言他平庸普通,于凡人而言,他却是仙人,或者……灵药。
天道诞生短短三十年便昏聩式微,凡间人族的混乱千头万绪,倘若他选择回去,是追捧还是掠夺,显而易见。
这也是他曾毁天灭地丧尽天良的惩罚。该受些磨难。
系统在沈客卿走后,歪歪扭扭地挨过来,“傲月,你专门送他回家?你不怕他回去……和上一世一样黑化?”
“怎么?”苏百龄缓缓勾起一笑,“你怕?”
怎么不怕?!沈客卿上辈子后来玩女人虐女人报复社会的样子,简直系统的心理阴影。世界都被黑化反派玩没,他们杀上长桑谷那天,系统胆寒肝裂,再来一次,哪怕多喜欢搞黄色,对着要你鸟命的骨干反派,大黄鸟还敢再给他递桨催他划河蟹大船?
不仅不敢,看着别人递别人催都魂颤。
傲月是不是忘了剧情?这么干,岂不是重蹈覆辙?
没有底气的系统干笑,“哪里哪里,有宿主在,怎么可能有问题,就算他黑化也翻不出水花……我这不怕他不识好歹影响你心情?不如我们派人跟上去监视他?万一有什么,直接掐灭在摇篮里。”
宿主似笑非笑,“好啊,这么重要的任务,阿黄,不如交给你去做?”
本来就拨着小算盘的系统眼睛一亮,都没顾得上被宿主起的小名,立刻拍胸脯保证,“傲月你放心!我肯定把他盯得紧紧的!”
它一转头突然又想起,“那啥,那你干什么?”
“我?”她一笑,仿佛要去看圈里多少头肥羊能卖能宰的屠户,“我当然要去看看能把世界都消亡的大人物是什么风采。”
如此风轻云淡的口气,却让阿黄打了个抖。
到了楚国沐阳,苏百龄果真说到做到,任由沈客卿离去。系统不舍地看一眼无情冷酷的主人,狗狗祟祟地跟上沈客卿。它其实蛮想看看傲月和大反派萧楚河怎么碰面,但洗心革面的系统立志保护世界,实在放不下沈客卿一危险分子,只能抱憾。
人生百年,仙神万寿,族类之差宛如天地之远。凡人虽命如蝼蚁,却有比天高的志气,多少年来脱胎换骨历劫飞升的,也不在少。
有的人梦想被仙人看中一朝登天,有的人梦想建功立业报效家国。
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在凡间已经成长为十四好少年,他没什么超凡脱俗的抱负,就想着出山见见世面干一番事业衣锦还乡。
天命之子聂小刀,江城人士,家中独子,父母已逝,了无牵挂。他父亲虽是一介杀猪莽夫,但为人极讲义气,常常把‘兄弟有难两肋插刀’挂在嘴边,老来两口子才有个儿子,毫不犹豫用口头禅取了名字。
聂小刀差点被叫‘聂大刀’。因为聂屠户觉着大刀之名充斥不可名状的霸气,很符合他豪爽云天的气性。但他老婆却觉得这名字过分霸道,容易伤和气,于是关起门来再三思索取出个可爱而不失锋芒的小刀之名。
父母去世后,聂小刀还是个小孩子,幸亏村里人心善,轮流关照着把他养大。起点流的男主多草根出身,名字生平讲究接地气。吃百家饭的聂小刀就是这么一个接地气的天命之子。
他背着乡亲们准备的干粮盘缠,牵着头毛驴走出老山村,来到外面的世界。
初出茅庐的第一站是郦水城,离老家不过百里,却是个是非之地。
聂小刀不会知道,上一世的自己,还没来得及发挥天命之子匡扶天下的光芒,就嗝屁在那里。
而此刻,正是天命之子和灭世反派因缘际会之时。
一个是被扒了盘缠偷了驴,没付饭钱被老板转手压来洗盘子分期还账的小可怜。
一个是男倌楼卖笑,到点挂牌认真营业随时变态纯粹消遣的正式员工。
洗盘子的勤勤恳恳打工还钱。
卖笑的进退自得演技爆棚。
一次逮俩,便宜人间之王苏百龄。
反派男团高光C位,萧楚河,披着楚馆身娇体弱小郎君的马甲,时常随性发挥演技。他亲爹是羲和狼妖王,他娘是只九尾白狐,可惜所托非人。
萧楚河出生,除了眼睛遗传到狼妖王的金瞳,长得跟头杂毛灰狐狸没差,而且尾巴还只有一条,大大的被生父不喜。九尾白狐在争宠中落败收场凄凉,留下的儿子天生反骨性格也邪门,多年来在妖王子嗣的乱斗中安然无恙。
道行可见一斑。
他大隐隐于市,暂时copy他亲爹宠姬莲花精人设,端的是莲香四溢、清纯善良无辜柔弱凄惨,随时随地莲言莲语还道德绑架,在楚馆里积攒不少女客户。
楚国先代天子禁官员狎妓,违者重罚,国都管不住身爱刺激的大老爷们另辟蹊径:不准玩女人那就玩男人,捧红了另类跨界从业者——男倌。多年来蔚然成风。
但国都外皇帝管不到那么远,规矩少,放荡不羁的灵魂们基本取向正常,富婆豪绅各找各的玩。
所以萧楚河还没有丧尽到天天和男子演不伦恋。
但受富婆宠爱也是有麻烦的。譬如此刻,富婆那据说有点势力、被上环保色的未婚夫就打进来叫嚣着要找绿了他的小白脸。
萧楚河披着男倌楚楚可怜清秀柔弱的假皮,莲花演技信手拈来。
“对不起,我从没有想过要拆散你们。”红灯区挂牌的大佬伶仃眼红,“身为一介男子却沦落风尘,我怎么有资格和王公子相提并论?但我们又有什么选择呢?不过是随波逐流。”
或许是狐族天生自带魅惑,哪怕萧楚河披着比真容黯淡百倍的马甲,那举手投足还是不同凡响,再加上他那惟妙惟肖出淤泥而不染的人设营造,搞得气势汹汹上门准备教训他的年轻公子一阵痴呆。
他原本以为让他脑袋发绿的是个恶心小白脸,哪想,竟然是个男人也得说楚楚动人的美人。
大佬还没演尽兴,“其实我和赵姑娘之间清清白白,只是说说话而已,公子千万别误会,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王公子清了清嗓门,才找回气场,“是吗?”
颜值七分的皮囊硬生生被白狐血脉凹出雌雄莫辨的美,抬首低头仿佛朵遗世独立的青莲,引人采撷。真实职业搞不好是戏子的萧楚河兢兢业业,“我其实很羡慕赵姑娘,能有王公子这样的真心人珍视爱重,不像我,身如浮萍命如草芥泥尘一样的微贱。王公子这么好,她实在该珍惜,我会劝她……不,我以后还是不见赵姑娘了,免得再引公子伤心。”
他说着就作势要来个羞愧不已闭门谢客。
王公子立刻一挪挡在路中间,之前的愠怒早已不翼而飞,换之另一种热络,“别急着走啊,小郎君。”拒绝环保的富婆未婚夫变了想法。
他也是纵横欢场多年,一朝被未婚妻挑衅到头上,原本是想给小白脸点颜色,现在,他打算换成另一种颜色。水路走多了,偶尔换个旱路行行也不是不可以。
事实证明,很多人专一的并不是女人或者男人,而是美人。
“出身无法选择,你这么柔弱善良,我实在动了恻隐之心,不如这样……”王公子笑着凑到美人跟前,“本公子替你赎身?”
美人惊愕抬头,“那怎么能行?”似乎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幸事,几乎语无伦次,“我……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公子好心……”
“怎么没有?”那凡人就露出丑陋的真面,“你和本公子回家,做个贴心人嘘寒问暖,夜里抵足而眠,岂不一扫人生寂寥?”
美人震惊,想是终于看穿他不良居心,既愤且惧,微微抖着唇,“王公子,我虽身堕风尘,但从未以色侍人也不愿以色侍人……”
恶少便狞笑,“本公子管你拿乔作态!你既敢沾染本公子的女人害本公子丢了脸面,就得付出代价!你乖乖跟我走还有好日子过,要是不识时务,可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眼见美男子仿佛风中白莲颤颤,凡人又收拾恫吓改以利诱,准备抓他在手,“你乖乖的,日后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岂不比这儿卖笑强?”
可怜无助的失足白莲花恐惧躲避,突然眼睛一亮,“赵姑娘!”
王公子的咸猪之手滞住。他转脸,未婚妻正站在门外,眼露凶光。
推着轮椅的天冬大开眼界,假装来找不道德业务的苏百龄叹为观止。
被管事当炮灰抓住、强令上来打探情况、端着菜假装路过的聂小刀:“……”
感谢赵姑娘的仆人和王公子的打手在楼下扭打成团,大家才不至于错过如此场面!
时间仿佛停滞。
但也只一瞬。
只听见一声暴吼:“王让!你找死!”
一声深情呼唤:“赵姑娘,你来了!”
接着萧楚河的客户赵姑娘一把夺过聂小刀的食盘,箭步冲进去,照着未婚夫就开始毒打。拳脚齐上,盘子与花瓶共长王公子斑斓颜色。
王公子被欺纨绔无力,彪悍女人打得他满屋乱串。
“住手,该死的女人!”
白莲花大佬拧着手指,柔弱撵前撵后:“赵姑娘,别打了!”他那单薄的身板追来追去,恁是没有一次成功阻止,莲言莲语还没断过。
“我从未想过伤害谁,不知是哪里得罪王公子,要如此针对羞辱我,但我卑贱之身,实在不值得赵姑娘如此大动肝火,你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要是为我坏了天命注定的良缘……”
“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我别无所求,什么也不需要赵姑娘做,我只想静静的待在楼中,赵姑娘不嫌弃我能偶尔来找我聊聊天,我就很高兴了。”
王公子一路狂逃出门,赵姑娘怒发冲冠,“玉儿你别怕,我这去揍死那个畜生,想要我嫁给他,这辈子都没门!”
石榴红裙化为残影夺门而出。
带起的风悠悠刮起看戏人的发。
聂小刀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女客和她面无表情的侍女,喃喃道:“好……好精彩!”
这就是大人的爱恨情仇吗?
苏百龄对上演完戏怅然无敌手的白莲花,意味深长,“玉儿?”
萧楚河早就注意到她,露齿一笑,端得邪气森然,“正是在下。”
千年的狐狸还演什么聊斋。两个都没在对方身上闻见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