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玉哭得撕心裂肺,张娘子被婆婆扶起来,两人冷眼看了正在发疯的元宏玉,侧首走了出去。
宁桉躲在帷幕后,皱着眉打量元宏玉,进来的时候还不明显,但或许是哭闹运动加剧了血液流动,元宏玉此刻脸色涨红,额角青筋暴起,活像是嗑嗨了的样子。
怎么说?
宁桉对上江晏青的视线,江晏青没有说话,微微地点点头,又指了指元宏玉。
元宏玉的症状,和那天宁桉撞见的白盈柳一模一样,神情恍惚,易怒,像是醉了酒一般。
哭喊到力竭时,元宏玉赤红的视线落在满地的残香上,他抖着手一抹,香灰一碾即碎。
“贱人!贱人!”
元宏玉勃然大怒,“张兄日日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他死了你们连香也不愿意好好地给他上是吧!”
“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里有的是钱!你!你们给我等着——”
有的是钱?!
这话听得宁桉一愣,张家不说是家徒四壁,那也算不上大富大贵之家,特别是张娘子两人身上,大补丁套小补丁,哪里像是有钱的样子。
就是元宏玉再被娇养着,再不识人间烟火,也不至于这都看不出来吧。
除非……
宁桉默默回想城外书会上与张生的一面之缘,不错,尽管那时张生穿的是学子常见的儒衫,可仔细回想起来,他身上衣服的料子,确实不便宜。
那种料子,宁桉曾经在赵辰乾身上见过,大概五两银子一匹,只是被人特意掩盖了一番,外在不显,近了确是定然可以发现。
元宏玉与张生日日交好,他肯定知道。估摸着,张生在他面前花钱也颇为大手大脚,才给他留下个这么映像。
保不住,张家这四面漏风的房子,放在元宏玉眼里,是故意藏拙呢。
宁桉摇了摇头,看向堂上,元宏玉还在发疯,又吼又叫,抬手狠狠地将供盏上的瓜果摔在地上,蜡油,香灰糊了一地,上面印着他焦躁不安的脚印。
果子咕噜咕噜地滚到宁桉脚下,她低头一看,京城几文钱就能买一兜子的时鲜瓜果竟然是个表面光,供盘上看不见那面,已经腐烂流了水。
啧啧啧。
宁桉算是明白了张娘子两人对张生的厌恶。
元宏玉没注意身后,两人也没心思待在这看他发疯。江晏青带着宁桉,脚步极轻,光明正大地从门口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院落里飘落下几张黄纸,张娘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宁桉站在院落里,就见鸿一忽然冒了出来,脸色微变,指了指旁边的院子。
出事了。
他嘴型微动。
宁桉一愣,连忙走了出去。一进到隔壁院子,闯入眼帘的就是张娘子死死地抱着一个瘦小的孩童,连声哀嚎,婆子亦紧张地挡在两人面前。
只有那孩子,面色紧绷,恍然间竟然有些奇异的释然。
“怎么回事?”宁桉皱着眉问。
鸿一指了指张恒,“元宏玉来后,元叶生也找了过来,他和这孩子聊了两句就走了。之后,这孩子疯了一样往官府跑。”
“属下怕他惹事,就把人带回来了。”
宁桉:“…………”
她被这种强盗做派哽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有没有听见元叶生和他说了什么?”宁桉发问。
“属下无能,”鸿一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发沉,“巷子窄小,根本藏不住人。那元叶生也颇为谨慎,说话间一直是耳语。”
“没关系,”宁桉顿了顿,缓缓地走到张家几人面前,看见她过来,张娘子越发紧张,连忙把张恒往身后带。
“大,大人——”张婆子强撑着脸,谄媚地搓搓手笑了笑,“小孩子不懂事,去,去官府这事绝对是个意外——”
“嗯,”宁桉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官府就在那,谁爱去谁去。”
“只是——”她语调一转,一下拉住张恒的手,“你要说的这事,会牵扯到我赵家,这我就不得不管管了。”
宁桉微微笑,蹲下身直对上张恒的眼睛。半大的孩子气质沉稳,一双眼睛里波澜不惊,哪怕是被人拎鸡仔一样拎回来,也没有什么情绪。
宁桉瞅瞅江晏青,觉得这两人的眼神真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她不说话,那孩子定定地看了宁桉两眼,反倒开口了。
“你不用拦我,张生是我杀的,我和官府说了,你们赵家就清白了。”
果然……宁桉心底叹息一声。
“张恒!”张娘子反倒尖叫一声,连连捂住孩子的嘴,和那婆子一起,噗通跪在了地上,神色惊慌。
“你胡说什么呢你!小孩子家家的,你知道个什么!”
“大人!大人您别听他乱说!他一个孩子就是说着玩玩的!”
“大人!”
张娘子声嘶力竭,挣扎着扯上宁桉的衣角,一头磕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乱说的,他就是乱说的!大人——”
颠来倒去就是这几句话,张恒站在一旁,黑黝黝的眼睛看向跪在地上的婆媳两人。
宁桉侧身避过,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开口:“真的是胡说吗,怎么,这孩子说的就是胡说,那你们前几日在我赵家门前说的,是不是胡说呢?”
“这!”
张娘子心下绝望,愣着眼呆呆地看向眼前的袍角,绣金的纹路,晃动间若隐若现的光泽感,她没什么见识,也看得出来,这比张生一直显摆的那几件衣服更漂亮。
也更贵。
有一瞬间张娘子近乎绝望,她明白眼前这贵人说的意思,这是,这是要恒儿顶罪啊!
可偏偏……偏偏,她们都知道,这甚至不能说是顶罪……
恒儿他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张娘子眼角划过泪意,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冷静下来连声开口,“大人,是,之前是我们不对,张,张生他是我杀的,您要怪就怪我吧。”
“是,是!”一直只会哭嚎的张婆子也反应过来,连连开口,“是我们婆媳两个杀的,大,大人您看啊!”
张婆子扯开袖子,露出斑驳的,伤疤狰狞的手腕来,老人的手皮肤松松垮垮,蜡黄瘦削,那些扭曲的,狰狞蔓延开的伤疤像是蜈蚣,爬在这棵老树上。
“那几日张生养病,养得不好,他一疼就那我们撒气,”张婆子抹着泪,“丽娘去劝她喝药,这个畜生,他!他竟是要活生生掐死丽娘啊!”
“我怕出了事,就,就赶忙上去拦,谁知道那他一时间上不来气,就这么去了!”
“我们也是怕啊,”张婆子哭声悲凄,“那元世子与他向来交好,我,我们也是怕他知道了闹起来,又贪钱,才想着赖到赵家身上的!”
“我该死!我,您大人有大量,把我们抓起来吧,这和恒儿他,实在是没关系啊!”
真是奇怪,向来婆媳相厌,特别是古代,很少有婆婆就偏袒自己的儿媳妇的。
可张婆子言语间,对屋子里躺着的张生,没有半点感情。
宁桉看着她们哀嚎,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越是掩饰,越发明显。这种程度的谎话,连她都骗不过去,更别说官府了。
若是今日张恒真的跑到官府去说自己杀父,哪怕赵家没有动作,官府的人也会把张娘子两人拷走,他们可不会轻易被谎话蒙蔽。
宁桉挥挥手,鸿一等人连忙把张娘子两人拉起来。
“张恒,”宁桉看向一言不发的孩童,张恒也是如出一辙的瘦削,可能看出来,他穿得比张娘子两人好些,至少每个洞,都被细细地补上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明白有些事掩盖不了多久。”宁桉缓缓地开口,“你从头到尾都没说谎,是吧?”
张恒黑黝黝的眼珠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母亲和婆婆两人哀求地看着他,半响点点了头,缓缓开口,“是。”
一言下去,张娘子阖上了眼,神情凄然。
“说说,你怎么想的,贸然跑到官府去,你不怕?”宁桉继续发问。
张恒张了张嘴,不说话了。
宁桉:“我想想,是悼耄法是吧?你今年十岁,虽然超了点年纪,可真好可以算在用钱买罪的范围里面。”
悼耄法,景律里特殊的一项规定:九十曰耄,七岁曰悼,悼与耄虽有死罪不加刑,三余之内可赎买。
张恒虚岁十岁,他杀了人,是可以花钱买罪的。而钱就更好说了,赵家给的补偿,白盈柳的首饰……零零碎碎算下来,刚刚好够一个人的钱。
宁桉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张恒眼里忽然闪现的惊诧,“ 你应该启蒙了,但是书院里可不会专门教授这些,是谁告诉你,可以从这里下手的?”
“和你无关。”张恒抿着嘴,冷冷地看着宁桉。
“不说是吧,”宁桉自顾自地开口,“那行,我猜猜,张生与元宏玉,也就是你们说的元世子交好。也因此,被威远候夫人当做靶子,在文会上找赵家麻烦。”
“可惜,他没看出来,背后还有一个人的影子。元叶生默许甚至鼓动了这一切的发生。于是,在张生回来养病的期间,在他再一次对你娘她们下手之后,你忍不了了,弄死了他,对吧?”
这话一出,张娘子几人脸色巨变,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或许你一开始只是想阻拦,但是张生的身体有问题,意外之下,他死了。你娘她们发现了这一点,大惊失色,想要包庇你,又下了手。”
宁桉抬眼看向院墙,高高的墙壁隔开了空宅与张娘子,元宏玉的嘶吼怒骂省依稀传来。
“然后,元叶生出现了,他表面上奉威远候夫人的命令,指点你们,告诉你们把事情讹到赵家头上,惊慌失措之下,你娘她们答应了。”
宁桉直勾勾地看向张恒,话语缓缓滑出,年幼的孩童,不,少年人脸上平静的表情逐步破碎。
“背地里,他找上了你,告诉你,赵家权大势大,官府和帮赵家,而你娘她们,欺骗官府,诬陷赵家,死罪难逃。”
“一开始你并不相信,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告诉你娘她们,要从赵家弄点钱财应急。只是后来,赵家的风评一步步转好,官府也迟迟不下定论,再加上你今日看见了我。”
“你慌了,再见到元叶生,决定按照他说的做,自己认罪,然后赎买……”
张恒听不下去了,狠狠地站起来,手一推退后两步,恶狠狠地盯着宁桉,历声发问。
“是,我是这么想的,我愿意认罪!你们赵家就没了事,你为什么要拦我!”
“赵家给的银子我们会还回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中计了,宁桉叹息一声,低头看向他,眼底意味不明,张恒还是太小,容易踩坑。
“赵家给了五十两丧葬费,白盈柳的首饰值个几百两,你并不在意赵家的钱,据我所知,元叶生亦被威远候府观看得严严实实,绝对不能资助你那么多钱。”
“那么,你知道,从哪弄来赎罪的钱,是吧,或者说,你曾经见过你的父亲,张生,从哪弄来钱,是吧?”
宁桉言笑晏晏。
作者有话要说:考完喽!从今天开始就恢复日更啦,欧耶!感谢在2023-09-11 23:18:49~2023-09-22 17:3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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