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喜之日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数十里红妆跟在那八人抬着的喜轿后亦步亦趋。

仆人们每隔十五尺便财大气粗地向外抛撒代表喜气的红色锦袋,里头沉甸甸塞着些小碎银,运气好的早就捡了三四只,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

京城第一商贾荼家嫁女啦!

涌动的人群翘首以盼,欲将这场轰动京城的婚礼尽收眼底,恭贺声从街头一路传到了巷尾,哄笑间见那喜轿一摇一晃落到了荼府大门口。

此刻有一妙龄女子,身着一袭红色云锦嫁袍,上头金线穿插,绣满了喜庆的花纹,华丽异常。

她脸上泛着笑意,两只眸子明澈如水,微微一弯,宛若一轮月牙,贝齿朱唇,千娇百媚。

价值不菲的凤冠上,珠宝玉石熠熠生辉,垂落下的流苏坠子一晃一晃,在阳光中闪花了旁人的眼。

她明艳的小脸上泛着绯红,缓步走到喜轿前,在众人的恭贺声中,接过了媒婆手中镶金嵌玉的称杆,轻轻叩响轿门。

那不正是是荼家嫡女荼缈缈嘛!

是了,这荼家嫁女,乃是新郎官入赘。

众人心知肚明,家大业大的荼家,万不会任由女儿嫁进普通人家。更别说那新郎官还是出了名的家境贫寒,双亲皆亡。生了一副好相貌却体弱多病,不晓得哪天就要驾鹤西去。

若不是他与荼缈缈互生情愫,喜结良缘,如今肯定还是那个无人认识,兢兢业业在学堂念着那没人听得懂的小酸诗的穷书生。

人人都道,士农工商,商为下等。

暗地里不少人调侃,这寒门子弟与商贾之家,一个鸡头,一个凤尾,倒也称得上“门当户对”,却又不得不眼馋荼家的滔天富贵。

嘴里酸不溜丢地说道着新郎官愧为男子,有损读书人的风骨,心里又无一不羡慕极了新郎官的好运气。

轿帘被拉开,新郎官从轿中伸出一只手,那手指修长,薄薄的肌肤下透着几道青色血丝,苍白得有些病态。荼缈缈却毫不在意,也伸出手来置于新郎官掌心,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人们才终于见到了新郎官的模样。

他同样一袭大红婚服,黑发以鎏金玉石所制的发冠盘于头顶,身姿挺拔,全然看不出读书人的迂腐之气。

好是登对的一对璧人!

两人携手同行,漫步于红毯之上,世间万物黯然失色,只剩二人光彩夺目。

前拥后簇中新人终于跨过火盆进了屋内。

荼老爷子一人端坐于厅堂正中,不合时宜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巴巴地望着门口。

“爹!阿姐就算嫁了人,也还是整天在这宅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这副模样至于吗!”荼子归一脸嫌弃看着老爹,实在是不理解老头为何总爱上演这般父女情深戏码。

“臭小子!你懂个屁!”荼老爷子一脸忧愁,任谁都能看出他的不舍。

十五年前,荼夫人生荼子归时难产,荼老爷子一人带着刚满三岁的幼女,与还未满月的婴孩,愣是既当爹又当妈,一边白手起家,一边亲手将二人抚养长大。

其中心酸苦楚,骨鲠在喉,不足与外人道也。

荼家未在京城中立足前,一鳏夫不娶妻纳妾,子女不免也会多受些气。

可是自荼子归懂事以来,每当他在外受了欺负,第二日那些人便会鼻青脸肿地出现,从此仿佛被噤了声般,脸上满是畏惧,对他们避之不及。

在这种环境下,荼缈缈一天天长大,竟长成了无论遇到何种欺辱,脸上都能带着那人畜无害的淡淡笑意、从未落过泪的女娘。

只有荼子归知道,他的阿姐,长着一张如洁白小花的面容,可这小花藏在土里的根,更胜肆意生长的荆棘,一不小心就将人扎了个血肉模糊。

幸而老天没有太过苛刻。

荼老爷子为人良善宽厚,眼光独到,十年间历尽千辛万苦,竟后来居上在京城站稳了脚跟,才让荼家一家三口过上了如今的好日子。

荼老爷子的连连叹气,打断了荼子归的思绪。

“缈缈自小就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怎么短短几年间就长大了呢?”捧在手心里的小女儿即将嫁为人妇,令他很是焦虑,“她如此好说话,若是被那人哄骗,受了气又不敢往家里说,那该如何是好!”

荼子归听了这话,想起那些在商场上打拼了一辈子的商贾们,面对荼缈缈时瑟瑟发抖的模样,有些汗颜:“爹,我想您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他话还没说完,后脑勺便被挨了一巴掌瓷实的:“你阿姐出嫁,你倒好,全然无半点担忧的模样!”

荼子归见状倍感头疼,一时也不知还该不该担心那弱不经风的书生,皱了皱眉道:“您也老大不小了,阿姐一会儿进来看了您这般愁云惨淡的面容,可别怪她说到做到,将您珍藏的那几壶好酒全数倒进井里!”

荼老爷子终于被这句话惊醒,霎时忘记了哭泣,赶忙夺过荼子归递来的手帕,迅速将脸上泪水抹了个一干二净,等他再次扬起笑容,正好迎来了那对新人缓步而来。

荼缈缈很是惊讶,咋咋唬唬的老爹今日居然沉住了气,她略带欣赏地朝着荼老爷子竖了个大拇指。

荼老爷子备受鼓舞,骄傲地昂起了头,谁知那司仪一张口从“一拜天地”喊到“送入洞房”,荼老爷子的泪水一时不知是难过还是欣慰,又无法自控的溢了眼框。

新郎官被送进了洞房,荼缈缈依依不舍目送他离开。

遥望那人声鼎沸的宴席大厅,她无奈叹了口气,只得与新婚夫君暂别,走向席间与客人周旋一二。

还未跨进大厅门,便听见她那老大不小的爹爹站于高处,大声吆喝道:“我的心肝宝贝儿缈缈啊!你怎的就嫁人了!”

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四周围了一圈相熟的叔伯,好声劝慰却毫无作用。

魔音贯耳般又开始说起自己含辛茹苦,既当爹又当妈一手带大了两个孩儿。而他的心肝宝贝荼缈缈,三岁识字,五岁会算,十岁能看懂账簿,十四岁开始管账……

如此机敏聪慧的女儿,愣是把家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般那般,全然忘了还有个荼子归。

荼子归自小就管不住老爹,在家也说不上话。焦头烂额之际,余光间正好瞧见那准备逃走的荼缈缈,大步流星冲来一把抓住了她:“阿姐!你想去哪!!”

荼缈缈见逃跑失败,认命转过身来恨铁不成钢:“荼子归,你就不能管管他?”

荼子归听了这话一时无言以对,这么些年了,他若是管得住他们老爹一次,那也能算得上是老天保佑荼家!

还没等他开口反驳,只见荼缈缈快步穿过人群走到了荼老爷子跟前,保持着她惯有的明朗笑容,开口道:“爹爹,下来。”

荼老爷子还没反应过来,依旧沉迷于自己抒发情绪的快意里,又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开了口:“三……”

这次没等她喊出“二”,荼老爷子立马噤了声,清清嗓子,摇摇晃晃明显已是喝了不少酒,拿出仅剩的体面微笑,由管家搀扶着艰难从桌上爬了下来。

这时宴席终于步上了正轨,宾客纷纷向荼家众人道起喜来。

荼缈缈被人簇拥着,一杯杯酒水随着庆贺之词全数卷入腹中。

三年了,她终于得偿所愿,与心爱之人修成正果。

荼缈缈终于送走了宾客,站在院中看着漫天星光,不由得感叹起来。如今在她眼中,一草一木,甚至是拂过耳畔的风声,都像一首欢快的小调,令她无比愉悦。

“嫂嫂!”

荼缈缈正要往自己院子走去,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呼唤,她转头便看见夫君相依为命的妹妹岑妄向她走来,笑着道:“你怎的在这?操劳一天可辛苦了?”

岑妄赶紧摆手:“怎会辛苦。自幼兄长照顾我甚多,如今总算也能为他做点什么了。”

“你向来懂事,若是子归与你一般,我爹也不用老来烦我了。”

“嫂嫂这说的哪般话,嫂嫂这般好,子归哥哥自然也是极好的。”

“你呀,”荼缈缈语气带了几分打趣,“只有你才老是这般为他说话!”

岑妄脸颊一红并不言语,为了缓解此刻羞涩,赶忙从袖中掏出一锦盒,巴巴呈到荼缈缈跟前:“嫂嫂,这是我从城隍庙中求来的。”

说着她就将那锦盒揭开,里头是几缕长发和一条红色缎带,“人家都说‘结发夫妻’,我没有别的本事……”

没等她说完,荼缈缈握住她的手一同托起那锦盒:“这是你的心意,我很喜欢。”

说罢干脆地绞下几缕发丝,拿起那段求来的红绳,认真细致地将她与夫君那几缕缠绵在一起,满意地打了个结,盖上锦盒交予岑妄:“听闻城隍庙求姻缘极为灵验,想必你得此红绳废了不少功夫,有劳你了。”

岑妄摇摇头,脸上很是诚恳:“只要你二人好,便好。”

荼缈缈眼看夜色已深,与她宽慰了两句。目送她离去后,这才转身继续往自己院里走。

想起夫君,她就不自觉心中悸动,脚步也越发轻快起来,衣摆飞扬。

终于来到了房门前,荼缈缈缓了缓气息轻轻将门推开,“吱呀”一声刚响起,谁知一把就被人搂入了怀中,迅速合上了门。

那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在内,让这一天的劳累全然消失殆尽,只剩一种只有与他在一起时才有的温热涌在心头。

她转身回以拥抱,将头贴近那人胸口,心满意足地深呼吸了一口,带着几分少女的娇羞,呢喃道:“好想你。”

男子难得一见地扬起了嘴角,那眉眼极为好看,犹如高山积雪,诞生只为在她跟前融化的这一秒:“还以为你今日吃醉,把我忘了。”

“胡说”,荼缈缈依依不舍从男子怀中起身,抬眸望向他,这才瞧见他的脸颊上竟泛着些红晕,甚是可爱。

这可与往日在旁人眼里那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甚至还有些不近人情的教书夫子相差甚远。

这一看,她也忍不住红了脸,遮掩般牵住了他的手引着他落座于桌前。

看着满桌的甜汤小食都还一动未动,她皱起眉头担忧地看向那人:“你这身子虽是好了不少,但也经不住这般饿呀。”

男子摇摇头,嘴角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拿起盛有合欢酒的壶,将琼浆倒在杯中,语气中多了几分蛊惑:“娘子,交杯酒你可莫要忘了。”

“我与你说正事呢……”

荼缈缈的话音还未落下,便迎来了一个细碎的、轻柔的吻。

打遍商场无敌手,遇事杀伐果决的荼缈缈,此刻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瞬间沸腾,耳尖都发着烫,全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我想这样做已经很久了,”他停了片刻,将荼缈缈耳边掉落的几根发丝捋至耳后,四目双对,眼神炙烈缠绵,“缈缈,喝了这交杯酒,我才能名正言顺地亲吻你。”

她可从未没见过他的这副模样,实在是……太过诱人,殊不知,面前那人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她接过男子递来的交杯酒,带着那份只有彼此明了的心动与期盼,一饮而尽。

火红的喜烛燃起欢脱的火苗,一窜一跳,烧得这对新人有些心痒痒。

荼缈缈目光直直盯住了男子的嘴唇,忍不住用舌尖描摹了一遍自己的,面颊羞得通红。

男子看着心悦之人这副傻样,白净的脸颊也越发红了,两人在摇晃的烛光中缓缓靠近。

还未等二人亲密无间,就在这一刹那,荼缈缈身体一僵,心脏竟猛烈地收紧了来,瞳孔也随之一缩,她能清晰感觉到身体里的器官正在一点点破碎,呼吸间空气越发稀薄,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难以喘息。

一阵头晕目眩令她无法支撑身躯端坐在位,她一把揪住了胸口的衣襟,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血液便从口中喷涌而出,栽倒在了男子怀中。

“缈缈!”男子一惊,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谁都未曾设料到,急切万分之下,原本就虚弱的他竟也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一口鲜血,无法自控的泪水淌了满脸,眼前一黑,自此竟也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