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好相与

郁符休的到来令荼缈缈有些意料之外,按照韫幽的说法,他这轮回司一年半载都鲜少有人来访,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成日捏诀操控纸人干活。

荼缈缈心中疑惑不已,低着头看不见郁符休的表情,只听他淡淡开了口:“你认识我?”意思像是在询问,语气却丝毫听不出波澜。

荼缈缈想起那日在忘川河畔她被韫幽变成了张纸笺,好奇之下仅远远看了一眼,并不太仔细,只晓得郁总判是目覆白绸的。

见到此刻眼前人的模样,心中猜测不免有了定夺,想必也再无旁人会有这般气质了吧,自然而然便认了出来。

她不敢抬头,答道:“韫幽大人说过。”

“韫幽……大人?”

不知为何,荼缈缈竟从这四字里听出了几分不满。

得罪了这统管三司的郁总判,那必然无法继续在地府呆下去,于是急忙转移了话题。

“郁总判到访轮回司可有何要事吩咐?”

郁符休见荼缈缈还低着头,轻轻说了句“无事”,便站在案几前一动不动,似乎是在盯着荼缈缈记录下的簿子看。

荼缈缈抬起头来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上前一步将册子合上,拿起来握在了手中。

郁符休看着她这意料之中的举动并未在意,只是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查来的?”

见荼缈缈点点头,他不知在想什么,也微微颔首,又说:“桦慈君可有惹你不快?”

“什么?”这话题转得太快,荼缈缈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韫幽嘴里的郁总判向来不好相与,整个人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鲜少有人近得了他的身,也从未见他对谁上心,然而此时他说的话……

莫不是也看那城隍老儿很不顺眼?

肯定是!荼缈缈很是认同自己的观点,原来看似高不可攀的郁总判,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不总是端着架子的嘛。

“桦慈君生前手握重权,有些古板,你不必与他置气。”

面前这人说话很是委婉,就连说人坏话都是那副淡然自若的神情,荼缈缈十分懂事的顾及他的面子,只得点头道:“能力不行,事便棘手,他心中烦躁也是理所应当。”

像这种无关痛痒的嘲讽与奚落,自荼缈缈出生起就在不断重复,早就习以为常。

对于这样的人,她有的是办法令他心服口服,就算不服,也得想办法让他好好憋着,还犯不上与之置气。

见她并未因碰壁而有何不悦的情绪,郁符休开口提及起正事:“你对这傒囊一事可有疑问?”

荼缈缈回过神来,安静了片刻,将被打断的思绪找回。

一陷入沉思,她便沉稳了许多:“照郁总判的说法,他只是想吸食-精魂维持形态留存人间?”

“是,”他声音还是那般清冷,带着几分令人不知不觉间就信任于他的威严,“你还发现了什么。”

“傒囊的目的,是将人骗去住处夺取性命,有害人之心,”荼缈缈说罢,又小心翼翼看了眼郁符休,见他没有反应,继续说道。

“而此鬼怪,更像是欲将自己这股极其细微的怨念不断向外扩散,让凡人带着这股怨念,替自己四处留痕,以至于十大阴帅鬼差根本无法察觉。”

郁符休轻轻“嗯”了声:“他并非傒囊。”

这句话点醒了荼缈缈,她恍然大悟道:“没错!他更像……更像怨念极深,却未化成型的魂魄!”

说罢她飞快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坚定地望向郁符休。那眸光潋滟间水波流转,犹如一缕甘泉,一不小心流淌进了郁符休的心中。

二人相伴的亿万年间,他已经好久未瞧见过她这般娇俏的少女模样,不由得失了神,有些异样的愁闷在心中回荡。

他微微蹙眉又很快松开,有这白绸遮掩,倒也没让对面的人看出自己失措。他操着惯有的语气说道:“既然你已知晓,想必也该有了打算。”

他还想多叮嘱几句,谁知话音刚落,门外那多时不见的轮回司之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大咧咧走了进来。

“缈缈!听说你被桦慈君赶出来了……”他脸上带着灿烂笑容,十分愉悦地打趣到荼缈缈,走了一半才看见殿中站着的不止她一人。

他看向郁符休,疑惑道,“你怎么在这?”说罢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又看向荼缈缈,“不会吧,你……”

“我是来找你的,”郁符休打断了他的话,周身寒气突然愈发明显,“听闻你最近常常抱怨无聊,既然如此,去将万年内未投胎、且滞留于人间的鬼魂都查阅一番,七日后将名单交予我。”

韫幽愣在了原地,满脸不可置信:“七日?!这七十日都够呛!郁符休,你是不是在公报私仇!”

然而郁符休对韫幽的不满视若无睹,只是对着荼缈缈说道:“荼缈,傒囊一事,想必你很快就能解决。”

荼缈缈还在想手中的事,听见郁符秋在叫她,这才反应过来,全然未察觉郁符休的称呼有些奇怪,回头答道:“郁总判放心,我定会想方设法尽快还百姓安宁。”

“嗯,”郁符休应声。既然不是傒囊,危险至少减了大半,想来她这个初入茅庐的鬼差也能够应付,这样一来,郁符休语气间对她信誓旦旦的保证毫无质疑,也多了几分信任。

说罢他便毫不顾忌一旁愤愤不平的韫幽,气定神闲走出了轮回司,只剩韫幽的哀嚎回响在大殿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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笠日一早,荼缈缈便出现在了江洲城最热闹的大街上。

人来人往,马车与运货的板车来回穿梭,呼喝声与叫卖声四起,好不热闹。

荼缈缈站在道路正中毫不畏惧,现如今,凡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不再是阻碍,毕竟无人能见到她,更无法触碰于她。

她此刻正站在撞见“傒囊”的更夫所处位置。

荼缈缈看向周遭的一切,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按理来说,白日里格外喧嚣之处,阳火都更旺些,不应该会有鬼魂愿意来此晃悠。

带着这种疑惑,她沿着更夫往日敲更的路线继续向前走,瞧见一落了灰的摊位正重新支起了帐子被人拾掇着,看来是换了新主人。

那初来乍到的老板看着不像普通生意人,身躯魁梧,四肢有力,认真起来不自觉便会目露凶光,显出几分凶神恶煞。

他手脚利落,三两下就将这摊位上的旧物一一收拾妥当,堆在了一旁,接着粗鲁地擦了把汗,拿起扫帚开始打扫起来。

这条街商贩居多,但荼缈缈站的这摊位前却很是冷清,经过的路人甚至有些退避三舍的模样,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厌弃的神情,快步而过。

与这摊位相邻的,是一间开了好些年的茶叶铺子,历经三代,那木刻的牌匾经年风吹日晒,漆已剥落,有了沧桑的味道。

隔壁的年轻掌柜前些年接承了父亲的衣钵,然而这些日子,他似乎遇上了事,脸上即便习惯性地笑脸迎人,也显出几分僵硬。

此时他早早听见了动静,探头探脑盯了好一会儿,在小厮的央求声中,终于下定决心走出了门来。

他整整衣袍,又扶了扶发冠,有些局促不安地搓着手朝着那位新摊主走了过去,远远寒暄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老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抬头张望了两眼,意识到的确是在叫他,赶忙拎起腰间围裙擦了擦满是灰尘的手,走向前来十分客气:“俺姓姜,叫俺老姜就好!”

“姜老板!幸会幸会!在下姓纪,是旁边茶叶铺子的掌柜,”姓纪这位老板笑眯眯的,全然未被这一脸凶相的姜老板吓到,继续问道,“姜老板可是初来江洲城?”

这姜老板看着纪老板笑脸相迎,心中不免有些意外。照往常来讲,初见他这副相貌,根本不会有人会愿意主动上前与他攀谈的。

他也笑起来,脸上的横肉这时却多了几分憨厚:“是哩!俺们村的人都说,江洲城人多又有钱,俺刚好得了机会出来见见世面,也好做点生意养家糊口嘛!”

纪老板点点头,果然是城外来的,不然任谁也不敢接手这摊位呀!他沉默片刻,笑容依旧不变,试探地问道:“姜老板打算做什么生意?”

姜老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似是觉得自己这门生意与隔壁雅致的茶叶铺子相差甚远,踟蹰道:“俺们老姜家世代为屠夫……”

“屠夫好呀!”没等姜老板说完,纪老板赶紧接话,语气发自内心地雀跃了几分,“那到时候开摊,在下作为邻居定来捧场!姜老板可得留块最新鲜给在下解个馋!”

姜老板连连点头,又多寒暄了几句,纪老板才脚步匆忙地回了铺子。

店中小厮蹲在门口偷偷看了好半天,见掌柜的终于回来了,手里拿着柚叶水,一边往掌柜身上洒,一边急忙问道:“掌柜的,隔壁的做的什么生意?”

纪老板松了一大口气,配合地转了好几圈,巴不得让那柚叶水沾了满身,这才小声开了口:“屠夫!幸好是屠夫!不然都压不住曹家那四口的冤魂!”

那小厮听罢,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他也深深呼出一口气,心中念叨,这样一来,就算是夜间在店里守铺子,也能比从前安心个好几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