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的宽慰

荼缈缈带着冥中的曹小弟回到地府后,还未来得及将他送回忘川一家团聚,就被郁符休以魂音传回了长燃殿述职。

魂音这种东西说来也奇怪,是地府通用的术法,但只可下达不可上奏,听说是上头的某位大人定下的。

一想到这纯纯的官僚作风,荼缈缈便很是不齿。可是没办法,鬼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长燃殿与颂佼的阎王殿相邻,比起审判司,这里看上去甚小,更像是个附属于阎王殿的偏殿。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依旧分成了外殿与内殿两部分。

外殿是郁符休往常会见众司之主的议事厅,众鬼侍各司其职,井然有序。而内殿则是他用膳及休憩之处,除了整日跟在他身后那个名叫於檡的少年,现在只多了个荼缈缈,其他鬼侍的身影都看不见一只。

郁符休向来喜欢清净,毕竟他那生人勿近的气息,大概也不是谁都想待在他身边的。

至少荼缈缈就不太想。

她一路畅通无阻,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如此正式的主殿,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殿中开阔,两旁燃着骨灯,被清口獠牙的鬼怪铜像端举在头顶。最让人在意的,是殿内的几根石柱,上面刻有无间地狱的惩罚之景,不看还好,一看全是些拔舌、刀山、铁树,此类种种,看着甚是瘆人。

荼缈缈不敢再细瞧,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地狱那些鬼差们每日看着行刑,倒也算得上职责所在,而陈设都要如此,也不是谁都与他们一般口味如此之重,能轻易接受得了。

再把目光转向殿中,只有郁符休和一白衣少年,正是於檡。

郁符休坐在案几后,右手提笔一挥,审判案卷数十张腾空而起漂浮在空中,赏善、惩恶、查察和阴律四司其职不同,鬼火所附之色也不同,很轻易就可分门别类。

他看了几眼抬起左手一扫,又迅速换上了另一批。

於檡静静候在郁符休身旁,他的那张面容,自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笨拙感,让荼缈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儿时在路边遇见过的一只白色小猫。

正巧,最后一张案卷已被批完,郁符休将那支白骨玉笔置于笔搁上,抬头便看见荼缈缈正盯着於擇瞧,不太满意地出声将她思绪唤回,严肃道:“昨日,我是如何与你说的。”

荼缈缈暗道不好,郁符休这是来兴师问罪了,可他昨日也说了太多句,问的又是哪句?

她赶紧行礼,却在顾左右而言他:“人间小鬼闹事一案下官已办妥将其带回,不知郁总判打算如何处置?”

郁符休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已经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并未揭穿。

他抬手捏诀,将小鬼从荼缈缈冥中唤了出来。那曹小弟依旧还保持着之前的模样,两眼空洞无神,像只断了线的木偶,双手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两侧,木木地看向某个前方。

郁符休的举动意并不在此,就在这须臾间,他已一并探过了荼缈缈如今状况,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你在抓捕他归案时,可有何异常?”

这一问正巧问到了荼缈缈好奇之处:“可是曹小弟有何不寻常之处?”

郁符休站起身来走到荼缈缈面前,只见他指尖聚起一团青色鬼火,轻轻一挑,那团青色徐徐飞入荼缈缈冥中,一刹那间,荼缈缈似乎感觉身体中有什么东西突然闯入,破开了一道裂口。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听见郁符休说道:“那日见你案几上有《灵炁之咒》,可是韫幽给你的?可读过?”

荼缈缈想了想,前些日子太过无聊时,韫幽确实从轮回司七楼寻了一本藏书丢予她,还神神秘秘地说,此书大凶,非寻常小鬼可阅。

荼缈缈向来记忆超群,生前荼家所经营的账目经由她手就从未有误,如今记些咒法更是轻而易举。

可在此之前,每次想要试试其威力,都会感觉在被一股力量牵制着,若强行驱使,必会头痛难忍,冷汗淋漓,自此她便不再强求。

昨日在那般紧要关头,若是没有那枚长命锁,她必将一试,如今想想,反倒还有几分可惜。

她这股危险的念头不敢显露半分,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一旦让面前这冷面郁总判知晓了,定然会阻止于她,免不了又要惹得他不快。

“你在想何事。”

郁符休开口打断了荼缈缈的胡思乱想,她连忙回道:“读过。”

郁符休并未在意她的片刻失神:“此乃大凶之咒,凭你自身修为虽还不足以驾驭,不过但现下有我在,你尽可大胆一试。今日便由你来寻找此小鬼的问题根源所在。”

嗯?

荼缈缈闻言诧异地望向郁符休,又想起方才他往自己冥中引入的那团青光,难道那就是郁符休的修为所凝?他耗损自身精元给了自己?

“你不敢?”

“当然不是,”荼缈缈赶紧说道,只是这郁总判行为举止毫无道理可言,时常让人措不及防。

说罢,她便闭上了双眼,回想起藏书中所记载的探寻之法,凝神聚气,一路畅通无阻,竟很快让她找到了诀窍,仿佛此咒就是为她而生一般。

随着身体中一股凌厉之气的引领,无数苦痛、恐惧、无助涌上心头,她看不清画面,却依旧清晰感知到了曹小弟的所有情绪,短短十几日内,曹小弟似是经历了某种惨无人道的痛苦体验。

她大喘一口气,满脸震惊地睁开了双眼,泪意渐起,朦胧住了她的视线,久久说不出话来。

“怎会如此……”荼缈缈有些于心不忍地看了一眼曹小弟。他不过还是个垂鬓小儿,只在人世间度过了短短六年,如今死了,竟还要被人剥去一魄,弄成这副模样流落于人间。

直到她察觉到郁符休白绸下的目光,似是在担忧地望着她,这才缓缓呢喃道:“他少了一魄。”

是了,人有三魂七魄,魂属阳,魄属阴。丢了魂等同于失了精神,行事疯癫、胡言乱语;而丢了魄,就会如行尸走肉,陷入混沌。

郁符休认同地点点头:“这就是为何如今他会成了这副模样的根之所在。”

“郁总判可知曹小弟那一魄在哪?下官愿为他取回来。”她还没有脱离出那般情绪,却仍愿自告奋勇。

可郁符休看着却不太愿意。

此案若不是经由荼缈缈勘察,随便派个鬼差将之抓捕归案,必定发现不了其中有如此复杂诡谲的内情。

一时郁符休也没了头绪,只能沉默着摇摇头,思索片刻坦白道:“此案错综复杂,如今只得一步步来,急不得。”

荼缈缈心有愧疚,曹小弟一事上,虽看起来也算交了差,但有了刚刚的切身体验,她好像根本无法坦然面对盼着小儿回来的曹氏一家,也无法给洛行一个圆满的交代。

她站在原地,双拳紧握,睫毛微微颤动着,心中仿佛如有一块巨石,千钧重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突然,一只手轻抚上了她的脸颊,指腹细腻温暖,柔和地将那滴刚要落下的泪珠轻轻抹开。接着,她便听见了郁符休的声音:“缈缈,你做得很好。”

荼缈缈向来爱憎分明,从不会因为受了欺负而委屈,却会因为未能惩治了恶人而自责。

郁符休看惯了她锋芒毕露的模样,鲜少以这般脆弱之姿示人,就连他,都想不起何时曾见过。

那平日里沉稳自若,高不可攀的地府真神,竟未能像往常般镇定自若,一个没忍住,冲动行事了一回,一张口,却又生怕惊扰了她,以至于有些乱了阵脚,半天只憋出了一句看似上司对下属的鼓励话语。

可这句鼓励,恰逢其当的安抚到了荼缈缈。

面对郁符休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不知怎的,她心中虽没有太过排斥,但还是侧了侧脸,若无其事地避开了。

郁符休的手握了握拳,缓缓收回了身侧,有些不安地用大拇指指尖来回划过食指二三节指侧处。

这下意识的细微举动,不经意间被低头不语的荼缈缈看进了眼中,她一愣,有些不敢置信,猛地望向了郁符休的脸,然而白绸之下,什么情绪也看不见。

生前,她的夫君一旦心有忐忑就会这样,然而她与夫君都为凡人,而这郁符休却是活了不知道几百几千万年的神,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他若是夫君,怎会心悦于阎罗大人?

凑巧罢了。

想到这些,荼缈缈心中便飞快否认了自己这一荒唐的想法。

此时郁符休也终于想好了措辞,只是这话转得略微生硬了些:“先回去休息吧,曹小弟之事交由我。”

荼缈缈自然是相信于郁符休的,她才是个初出茅庐的鬼差,交由六案功曹总判来办,想必会更为妥帖。

她也并不是沉溺于一时低谷之人,于是很快,她就调整好了情绪,在郁符休的注视下走出了主殿。

荼缈缈的脚刚迈出殿门,郁符休表情难看地回头看向於檡,问道:“我刚刚,是否表现得太过平庸,可会惹她不快?”

於檡哪懂这个,作为神兽,他从未经人事,只晓得他主人永远都是没有错处可言的,刚准备开口,又听见郁符休的声音道:“罢了,你也不懂。”

於檡自然而然地又闭上了嘴,认同地点了点头。